從張光年的日記看,那天,這已是他們第二次前往車站迎候了。按照列車抵達的時間,一行人六點二十曾準時趕到車站,火車晚點一小時,于是他們回到離車站較近的光年家匆匆用過晚飯再次前往,終于接到了荒煤。很多年后,荒煤都能清楚地想起那個清冷的夜晚,人群熙攘的北京站廣場上,那幾張久違了的面孔。多年不見,他們雖然都已明顯見老,但久經風霜的臉上,卻充滿著驚喜和掩飾不住的熱情。
面容清癯精神矍鑠的張光年先于他人而復出,此時已是《人民文學》主編,并擔負著籌備恢復作協(xié)、《文藝報》的工作。這位詩人對自己在“文革”中的悲慘經歷較少提及:“‘文革’初期那幾年,我們這些由老干部、老教師、老文化人(科學家、文學家、文藝家等等),組成的‘黑幫’們,日日夜夜過的是什么日子?身受者不堪回憶。年輕人略有所聞。我此刻不愿提起。但愿給少不更事的‘紅衛(wèi)兵’留點臉面,給‘革命群眾’留點臉面,也給我們自己留點臉面吧?!保◤埞饽辍断蜿柸沼洝芬?,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5月)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個被江青操縱的中央專案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對他在十五歲時由地下共青團員轉為中共正式黨員這段“歷史問題”的長期糾纏。他最痛心的是,他的妹妹——一個與周揚從未見過面遠在烏魯木齊的中學教師,卻因周揚“黑線”牽連而不堪凌辱自殺身亡;他的衰老怕事的老父親因兩次抄家受驚,腦血栓發(fā)作而去世……他自己在經歷了殘酷的斗爭后又經歷了七年干校時光,風餐露宿、面朝黃土背朝天,學會了在黑夜里喘息,也在黑夜里思考……
1978年那晚的北京站廣場,出現(xiàn)在荒煤面前的馮牧面色消瘦,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干脆洪亮。青年時代起馮牧就飽受肺病折磨,父親曾擔心他活不到三十歲,他卻帶病逃離淪陷的北平,不僅經受了槍林彈雨的戰(zhàn)爭考驗,還闖過了病魔把守的一道道險關?!拔母铩睍r,他和侯金鏡等人因暗地詛咒林彪江青被關押,兇狠的造反派竟揮拳專門擊打他失去了功能的左肺……他挺過來了。從干?;爻强床〉娜兆永铮浻米膛徘猜L的時光,傾心之作便是一方寄托了許多寓意的“久病延年”,“病”字既代表肉體上的創(chuàng)痛,也暗指那場席卷祖國大地的政治風暴帶給人們心靈上無以復加的深切痛苦。當?shù)弥軗P從監(jiān)獄中放出來的消息時,他和郭小川等人立刻趕去看望。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用的是假名。那天,周揚看見他們激動的心情難以平復,說起在獄中,為了使魯藝的同志不受牽連,為了防止絡繹不絕的“外調者”發(fā)起突然襲擊,他曾經一個個地努力回憶魯藝的每一個人,竟然想起了二百多個人的名字……聽到這里,馮牧和同去的人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