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鎖的木板門扉,中間留著很大的空隙,可以湊近了,從門縫中向內(nèi)窺探,黝暗中擺設(shè)整齊的桌案椅子,仍然是有人起坐使用的樣子??繅€擺置了神龕和祖宗祭祀的牌位,這已經(jīng)移居到遙遠繁華都市去的人家,神明猶寂寞地守護著舊日主人的廳堂。
寂靜無人的街弄中有幾只肌瘦無力的貓、狗和孩子。孩子手中拿著一只空碗,蹣跚走來。
“玩啊!”
大約是這樣的意思吧。
那穿著黑色衣褲,頭上綰著髻的婦人向我招呼。我不十分懂她的意思,她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語言有時可以像詩,邏輯與文法都不合理,但是卻是最精確的語言。
真正的精確,有時并不是邏輯或道理,而是人與人面對面一殺那間的直覺。
在希臘一個小島上遇見過一個同樣黑衣的婦人,她在街弄問和我聊了一會兒;我的朋友笑說那是古希伯萊語閃族語系的一種,失傳已久了。
但是,我記得不費力的明了她的問好。
“從那里來?”
“好美的風景啊!”
“二個人嗎?”
“寂寞啊!”
一些不連貫的獨立的句子,使我想起日本古典文學(xué)中的“俳句”,“一只青蛙,跳進古井里”之類的。因為太簡單,解脫了文法與詞匯的邏輯,竟自成一種詩意,處處都是弦外之音。
詩,常常只能記住一兩個片段而不相干的句子,好像是記憶的廢墟上偶然撿回的一兩個意外,時空都錯雜了,昔日曾經(jīng)有過的繁華卻是真的。
Les mains dans les mains
Restons face ā face
Tandisque Sons le pont de nos bras passe
Des éternels regards
Lónde si lasse
手在手中
面對著面
我們手的拱橋下
永遠的凝視
悠長的波光
阿波利奈爾寫米哈波橋的詩句。每到水邊我都會想起,那斷續(xù)的柔軟的聲音,是水波,是光影,是淚的流淌,是歲月與光陰,是凝視,是手與手的糾纏,是一切告別與逝去的繾綣。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水江花豈終極。
這兩句詩,前后都忘了,只記著這兩句。反覆反覆在腦中來回,反覆反覆的讀,讀到破碎成了不可接續(xù)的片段,碎成了“人生”、“人生”,“有情”、“有情”,碎成了“淚”、“淚”、“淚”,碎成了“江水”、“江花”,“江水”、“江花”,波濤浪涌,連成一片,無窮的悵惘,千古的憾恨,只是一片淚與江水江花,無可如何的流去。
一首詩,要被搗碎、拆散,分離成最小的片段,可以無限組合。解脫了文法、詞匯的邏輯,成為可以反覆映照的鏡片。交疊、融匯、錯綜,使語言解脫了理智的設(shè)限,入于冥想,入于無限,入于自由的空闊。
“你從那里來?”
“風景好美啊!”
“一個人嗎?”
“寂寞啊!”
這島上的婦人與希臘島上的婦人說同樣的句子,我站在街旁傾聽,這是世人的言語,這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