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xiàn)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論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2)

所羅門的瓶子 作者:王曉明


還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魯迅就陷進了家道陡落的窘境,祖父入獄,父親早逝,在這一連串尚可估量的損失之外,他更遇上了人類交往中最模糊也最令人寒心的苛待:不是對你怒目圓睜,而是收起原先那見慣的笑容,另換一副冷酷的嘴臉,使你禁不住要對一切面孔都發(fā)生懷疑;不是由于你本人的情況,而是因為你身外某樣?xùn)|西的變化而改換對你的態(tài)度,使你發(fā)覺自己原來是一樣附屬品,禁不住感到惶惑和屈辱——魯迅還是一個少年,就不得不獨自咀嚼這份懷疑和屈辱,這是怎樣深刻的不幸?我不太相信中國古人對于苦難的種種辟解,事實上,魯迅終生都沒有擺脫這份不幸的影響。倘說每個人都是自己鑿開一扇窗戶去觀察世界,童年時代的不幸就像是構(gòu)成了魯迅這扇窗戶的窗框。正因為深惡S城人的勢利和冷酷,刺心于本家叔祖?zhèn)兊钠哿韫鹿?,尤其是五十那一類親戚的卑劣虛偽,他對百草園的熱愛就沒有能擴展成對大自然的敬慕,與水鄉(xiāng)風(fēng)景的親近也沒有培養(yǎng)出對田園意境的偏嗜,甚至他在南京和日本學(xué)到的科學(xué)知識亦未能牢固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對病態(tài)人心的敏感擠開了這一切。請看他一九二四年冬天的回憶:“我幼小的時候……是在S城,常常旁聽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談?wù)撗蠊碜油谘劬?。曾有一個女人……據(jù)說她……親見一罐鹽漬的眼睛,小鯽魚似的一層一層積疊著,快要和罐沿齊平了?!蔽也恢绖e人怎樣,在我看來,這是魯迅描畫得最逼人的意象之一,那個腌臜的漬缸里,其實是裝著多么可怕的愚昧!人的頭腦中固然擁擠著形形色色的感覺和觀念,但真正能扎下深根的卻是那些潛踞在記憶深處的片斷的意象。感覺本來就漂流不定,觀念也常常會改換更新,惟有這種片斷的意象始終如沉江的巨石,執(zhí)拗地限定著人的精神底蘊。魯迅的心靈是那樣敏感而豐富,可至少在三十幾年間,他縈懷于心的竟多半是“小鯽魚”一類的陰暗記憶;看看他的回憶散文《朝花夕拾》吧,有心到童年去淘取愉悅的凈水,卻還是忍不住拽出了往日的余忿。請想一想,從這樣的精神底蘊上,他會形成怎樣的認(rèn)識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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