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的祖國,看看你為之賣命的國家,看看那些有勇氣的人舉起反抗的拳頭。他們把生死置之度外。埃米,能講講你的父親嗎?”
英雄的女兒答道:“我父親是知道不可能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才反抗的?!?/p>
最終,音樂家無力的反駁是這樣的:“你想要怎樣的世界?你想要把世界改造成什么樣?你認(rèn)為現(xiàn)實世界只有物質(zhì)嗎?那你只有一無所有,只有失敗,只有抱恨終生?!闭f著,他用手指指了指頭頂上的天花板,這個動作表達(dá)了所有那些上天的維度,形而上的、精神的、不能用日常眼光來解釋的。
這位美國少校的做法是這樣一種模式:我說你有罪,你便肯定有罪,不需要我來舉證。你既然有罪了,那就是無法洗滌的。你再辯解也沒有用。因為根據(jù)他長時間的觀察,事情就是他所說的那么回事,他不需要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你有罪而你居然從來沒有想到要謝罪,你這罪是無法洗滌的,是罪上加罪。你的公共生活有罪,你的私人生活也有罪。因為你的公共生活有罪,所以你的私人生活簡直是罪孽深重的。你所做的一切,包括你的音樂,都是罪行。為什么他們選擇了你而沒有選擇別人?這就是一切問題的最終回答。
影片的結(jié)尾比較有意思,是一段黑白的紀(jì)錄片,是在回答前面他到底有沒有向希特勒敬禮這回事。剛剛演奏結(jié)束的富特文格勒手中并沒有指揮棒,在向他的觀眾致謝之后,他接過伸過來的手。他兩手空空,不存在指揮棒戳到對方眼睛的嫌疑,他也仍然沒有致禮。一個特寫的握手鏡頭之后,是他垂下的雙手。他的左手緊攥著一方白手絹,兩只手在微微顫抖。頃刻,他將左手里的白手絹轉(zhuǎn)放到右手中去,輕輕地擦了擦,依然驚魂未定。又一次回放。再一次,他將左手的白手絹放到右手中去,輕輕擦了擦那只剛剛和希特勒握過手的手。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說明了一切。
很可能,不同的觀眾從這部影片中讀出來的東西和我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電影中不斷出現(xiàn)的一段記錄鏡頭也在反對我的看法,即一輛高高的推土機(jī),正在埋葬集中營里瘦骨嶙峋、慘不忍睹的尸體。那些人早就被饑餓、痛苦折磨得失掉了形狀。但我的反駁意見是:美軍少校反復(fù)運用這組鏡頭,是在喂養(yǎng)他心中叫做仇恨的那種東西,他自己反復(fù)看,是為了給自己增添力量;而每當(dāng)他拿出來想要說服別人給別人看時,都有一種將這個東西作為摔到別人臉上的武器的用意。
導(dǎo)演本人從1981年拍攝《梅菲斯特》,到二十年之后拍這部影片,走過了一個漫長、晦澀并逐漸明朗起來的過程。如果說上部影片比較偏向于揭示一個人如何將靈魂抵押給了魔鬼(當(dāng)然并沒有失去其復(fù)雜性),那么這部影片的重心稍有轉(zhuǎn)移—在為這樣一個藝術(shù)家辯護(hù)的同時,暴露了那種“深揭狠批”的思維方式的全部缺陷和黑暗。只有在修辭學(xué)上進(jìn)行這樣的反思,這一頁才有可能翻過去。
一個人能夠在二十年內(nèi),完成兩套不同的、同時富有意義的敘事,讓它們互相補充、互相闡釋,這位導(dǎo)演是十分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