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飛機來轟炸上海了,日本投降了!勝利后爸爸又辦起了出版,他又晝夜伏案。他的幽默雜志《論語》復刊了。我又看見漫畫,在《論語》的封面上。簡單的幾筆就看得懂它的意思。如第119期題目是“生活指數(shù)”,丁聰畫。第141期《病的專號》“同病”,第期《睡的專號》“我醉欲眠君且去”,大多數(shù)是豐子愷的作品。媽媽急于讓印刷廠復業(yè),在爸爸赴美期間,為檢驗停歇多年的機器,她居然自己出版一本集電影明星照片的雜志《星象》,老朋友王敦慶幫了大忙。1949年春,長江以北幾乎全是解放軍的天下了,蔣介石把南京的總統(tǒng)府讓給了李宗仁,自己回到浙江老家去了。一時間謠言蜂起,人心惶惶。政府要員、社會名流、有錢有勢的都舉家逃難。有的去美國,有的去日本,有的去香港,有的去東南亞;有的跟著國民黨逃往臺灣。沒有動身的或計劃出逃,或討論對策。我爸爸不想離開上海,他寫了篇《逃亦有道》?!墩撜Z》居然大膽地出了一期《逃難專號》,封面上的漫畫大概也是豐子愷的作品,題目是“城門失火”,畫了兩條魚,意思是“殃及池魚”,喻:老百姓遭禍。快解放,《論語》被迫???。那時候,家里還有一大疊豐子愷的漫畫,后來不知去向。解放后政府要辦《人民畫報》,漫畫家胡考和丁聰任編輯。他們是以前我爸爸辦畫報時經(jīng)常投畫稿的漫畫家,很熟悉。他們知道當年時代圖書公司的畫報質量好,是因為我們時代印刷廠的機器好,所以他們向領導建議:《人民畫報》必須影寫版來印。那時候,中國僅有時代印刷廠這一部影寫版設備。通過當時在上海任宣傳部長的夏衍說服我爸爸出讓這部機器,夏衍過去就是我爸的好朋友。買賣雙方具體洽談,政府方的代表就是丁聰。時代印刷廠十三名技術工人隨機器遷京,而這部機器關鍵的一塊照相網(wǎng)線版就是由丁聰當心地抱著坐火車去北京的。爸爸結束了他為之投入半生精力的出版事業(yè)。后來他以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為業(yè)。不料,1958年一場莫名的牢獄之災落在爸爸頭上,爸爸就此重疴纏身。1968年貧病交迫,含冤辭世。
半個多世紀以來邵洵美在文壇幾乎銷聲匿跡,這兩三代人只是在他們高中語文課本里一篇《拿來主義》的注釋里,看到邵洵美的名字。國家改革開放以后,我媽媽為了不愿意邵洵美的名字永遠被湮沒,她古稀之年動筆寫《回憶邵洵美》,刊登在1982年南京師范學院的內部刊物《文教資料簡報》上。自此,報刊出現(xiàn)不少回憶邵洵美的文章。我對爸爸的過去了解很少,帶著無數(shù)疑點鉆進圖書館,在故紙堆里尋找他的足跡。我這才認識爸爸。他,邵洵美,原來是個詩人,是個作家、編輯、翻譯家、集郵家,也是一個出版家。我讀到了他一百首詩歌,五百余篇文章,翻找到他經(jīng)手出版的十三份期刊,看到他的文筆,他的手跡。讀到他的喜和憂,也看到他對畫報的價值估量,與畫人的友誼。我在圖書館覓得這份有趣的《時代漫畫》,翻閱中獨自偷樂。令我驚訝的是,在他的一生,無論是他的愛好,他的作品,他的友人,他的事業(yè)成就,他的歷險故事,乃至于他艱辛投入半生的出版事業(yè)打上句號,都跟漫畫家們有密切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