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處,樣子很有些像《紅樓夢》,于是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當(dāng)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chǎn)生了。內(nèi)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fēng)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坷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在無聊的時候,以看似無聊的筆法捕捉某類人的形象,那也無意間看出生命的本色。只有思考者將問題沉淀下來的時候,才能如此瀟灑地處理它們。這就有了玄思的力量。中國的作家要么只會憤恨,要么僅僅能傷感,在與灰暗周旋的時候,一個個都顯得呆傻,或者智商不及惡勢力那么強大。魯迅的幽默,顯示了他的強大——在知識、慧能、情感上覆蓋了眼前的黑暗,那些可笑的存在幾乎都成了手下的玩偶,任其嬉笑,隨意東西,那背后便有其闊大的背影在。而這樣的時候,我們就想起拉伯雷、吳敬梓那樣的人物。這在《故事新編》里顯得格外突出。有時候那種黑色幽默的場面,是可以和西方諸多杰出的作家媲美的。
魯迅的幽默,在于常常從文人不屑寫的話題入手,從反雅的地方看世間的荒謬。那些在我們看來不可以入文的話題,竟在那里獲得精神的亮度。在審美的層面,他開創(chuàng)了許多新視角?!恶R上日記》幾乎是真實、瑣事的羅列。但題旨一般人怎可小看?從己身的日常起居,寫到廣大的世間,都水到渠成,不必雕飾。那些不正經(jīng)的詞語有時讓讀者發(fā)笑,后來卻引入嚴(yán)肅的話題,我們在笑中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是這樣可笑的一族?!墩摗八麐尩摹薄愤@樣寫道:
“下等人”還未暴發(fā)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份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里男盜女娼!”他們是很聰明的。
于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余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于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shù)“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yuǎn)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xiāng)看見鄉(xiāng)農(nóng)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飯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jīng)醇化為現(xiàn)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你自然可以說這是笑話,可是沉靜下來,便覺得悲哀,覺得可憐,似乎都被他刺痛了。是呵,我們何嘗沒有這樣的劣根呢?他在介紹《死魂靈百圖》時,就看到了反諷的力量,并把這些新的審美理念輸進(jìn)中國。含淚的笑,幽怨的笑,催促出反叛的文學(xué)。其間的經(jīng)驗,后人并沒有很好的總結(jié)。
現(xiàn)在,對他眼中的美可以有這樣的基本結(jié)論了:魯迅是一個帶著奇妙的美意進(jìn)入漢語世界的人。他遠(yuǎn)采漢唐之韻,近得民間之夢,旁及域外之魂。以寫實而通幽玄,因戰(zhàn)斗而獲柔情,于喧嚷中有靜謐,在無望中得自由。因為有了魯迅,中國的審美地圖被改寫了。此后,我們才擁有了能與世界真正對話的真人,有了可以炫耀的新文藝的傳統(tǒng)。我私自以為,一卷魯迅書在手,乃天地間最大之快活。與之為伴,方能隨其吟之舞之,便可以入詩意之境。在無趣、無智奚落著大眾的智商的時代,有了這樣的詩意,我們的世界還不至于荒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