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伙人,多時二十來個,少時六七個。姓王、姓劉、姓江、趙、何、查、康……百家姓中出現(xiàn)的,他們頭上都頂了一個,有同也有不同。
他們來自天南地北:松花冰江、蘇杭暖鎮(zhèn)、天山老寨、甘陜窯洞、大陳孤島、北京胡同……隨身帶來的很少,少到只有死不改口的鄉(xiāng)音,以及大同小異的亂世滄桑。
為了張?zhí)珷?,他們拍拍胸脯,吼起粗嗓對人喊:“咱們呀!個個都姓張,打不死、敲不碎、搥不爛的張;頂天立地,任誰都扳不倒的張!”
所以,張總把、張二爺、張三哥、四弟、老五的、尾六兒、小七……不一定按照年齡、也沒啥原則。
那樣子的年代,原則是沒用的枷鎖、無聊的笑話。所謂的年齡,也只能依個頭大小、皺紋多寡去猜謎。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只用來應付戶政機關,鬼都不信,何況是人。甚至問起本尊,他都會從鼻子“嗤”一聲,狠狠地噴一大口濁氣。
一大串跳得蹦蹦響的排行,夾帶著嘔啞吵雜的各省鄉(xiāng)音,也夾帶著大山、大水、大家族的回憶及幻影,火火虎虎地壯起聲勢。在舉目所見,無非“異類”的海島;尤其是閩南人先占地就先贏的“梅仔坑”,這種聲勢,確實給了他們大口呼吸、大聲撂話的力氣。
為何全姓起張?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啰!他們從天涯海角,被槍彈炮火追著跑、趕著逃,喘著氣、青著臉,倉倉皇皇,閃過生死一瞬間,跑過千山和萬水,跑到了天與海的盡頭。
至于怎么強渡黑水溝 的?當然是擠上船或搭飛機來的。但有的是跟部隊、有的是隨難民潮。不管是從軍、抓壯丁或逃亡來的,唯一肯定的是:沒有人是心甘情愿來的。
他們一路不停地丟:從剛開始的被迫丟爹、丟娘、丟妻、丟子,到后來連胸中的夢、心口的恨,也慢慢不再提起了。還好,天可憐見!只要一條命沒丟,再怎么樣的日子,都可以過得下去。
張?zhí)珷斔先思颐?!是被兒子背過來的。論起他家呀!所有的“老張們”,精神立刻抖擻,用強八度的高調說:
“咱家在山東可是呼得起風、喚得來雨,響當當?shù)拇蠹易濉B犝f咱太爺?shù)淖娓?,是前朝的進士。咱家有過一望無際的莊稼,遮天蔽日的野蝗子飛來時,佃農(nóng)們舍下自己的田,敲銅鑼、打鍋蓋,張著網(wǎng)去救主子的糧作,大呼大號:‘去!去!救主人家去,救得了他們,餓不著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