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我說,李娟又背著包去跟新疆牧民轉(zhuǎn)場了,她如今已成為了《人民文學》雜志備受關注的作家,國家給了她錢,讓她去完成她的寫作計劃。在我開始寫作的日子,就有人不斷地提到她,說她天性爛漫純真,文壇奇才,每一個字都像鵝卵石一般晶瑩剔透。在流浪的路上,當有人聽聞我在新疆長大,又是個作者之后問我, 你為什么不去寫你們新疆的生活呢?沙漠、雄鷹、牧民高甩的馬鞭、藍天里縱意的呼吸……我用這段話作答:城里的作者和鄉(xiāng)里的作者的區(qū)別就是,城里的作者會變成文字流水線工人,鄉(xiāng)里的作者還是自由浪漫的羊群,你被什么染指,你的作品就會散發(fā)出什么樣的氣息,你讓我天天呼吸著廢氣,怎么寫出輕柔月光里羊群輕飄飄地被風趕著走的日子?
在說完這段話后,我是悲傷的,這種悲傷是藏在被子里哽咽也聽不到的悲傷。
我出生于一個四合院,用黃土糊起來的四合院,屋子里有棵很大的海棠樹,像爸爸的腰一樣摟著就踏實。有辣椒、玉米、黃瓜、番茄,還有一口土井。家后頭是一片草莓園和綠油油的菜地,幼時最喜光腳踩在土垅里,挎?zhèn)€小竹籃或者什么都不帶,去地里拔水蘿卜吃,也不洗,用袖子擦擦扒了皮就啃,很甜香。家對門壘疊著電線桿,里面種著蘑菇,城里的孩子可能沒見過,像纏毛線球一樣把菌類種在培養(yǎng)基里,藏在貓狗叼不走的溫熱潮濕的電線桿里,到了季節(jié),就可以長出一大串的蘑菇出來,很神奇。
我和院子里的孩子玩著踢盒盒,或者我趁大人不注意,去偷梯子,架到樹上掏鳥窩,坐在樹杈上看遠處飄煙的村莊?;旧厦考椅蓍芟碌镍B窩我都掏過,我探著頭,想著鳥兒住在里面是什么樣的感覺,耳朵枕在那方小小的洞穴里,想象自己也是只雛鳥。
我抓過一只鳥,眼睛都沒睜開,其實它是從樹上掉下來了,在草地里扇著翅膀蹦,我把它帶回家,放到裝小米的罐子里。鳥兒睡覺的時候頭埋在羽毛里,是站著的,小鳥站在我的手心里,暖暖的。我抓來菜葉蟲,看它們怎么交配,兩條青蟲和黑蟲子交纏到一起,我等著它們生出小蝴蝶。
我家是個多民族的大家庭,有點像早期的公社,大家不會分誰是什么民族。我喝著漢族媽媽熬的奶茶,用哈薩克族奶奶給的酥油蘸饅頭,吃著維吾爾族奶奶炸的羊油包子,和回族的小男孩牽著手放學。我從山上摘來芨芨草,那是一種像醫(yī)院打針的管子一樣的作物,做風箏,風箏飛著,我追著,我不知道山的那頭是什么。直到有一天,一個從山那頭回來的姐姐說,山那頭還是山,但多翻過幾座山,那是個大城市,城里的人用著我們沒吃過的穿著我們沒穿過的,一座學校都比我們放馬的草場要大。
我不喜歡城里,我住在郊區(qū),和老梧桐老樺樹做游戲,它們飄下葉子給我寫信。我用葉子吹歌,撿別人吃不完的冰棒,收集嶗山可樂的瓶蓋,我喜歡土落到自己肩上的感覺。在馬糞里扒拉出最好吃的大蘑菇,羊群、鵝,它們都跟著我走,我就是它們的大司令。
我把野花編成戒指,戴在手指上,我以為我以后的愛情,就像這戒指一般,樸素、美麗、唯一。
直到多年后我遇見了很多男孩,我們咬著彼此的嘴唇發(fā)毒誓,我愛你直到我死,我非你不嫁非你不娶。我們滾在床上,用各種姿勢去褻瀆愛情,我發(fā)現(xiàn)不是每個男孩都愛那些野花戒指,他們更愛你性感的胸部,美麗的裙子,愛你在他離開時的眼淚。愛情,像我想的那樣,又不像我想的那樣,當我也用同樣的評斷原則去尋找我的愛情,他們不是不懂我,就是我不懂他們。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沒誰真的能懂誰,你們靠著對方的肩頭看日落,可日出后你們又是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