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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發(fā)光的小紅(3)

春天在哪里 作者:阿乙


聚會一直進(jìn)行,仿佛要終止時,又有新的高潮出來。娟像一只紅色野雉在黑色的身影中踏來踏去,有時談著談著聲音猛然變大,張著緊密的牙齒放浪形骸地笑。我覺得她就是在火熄滅后將它吹燃、在大家沉默時拼命撓癢的那個人,累而滿足。有一次,她對著遠(yuǎn)處的樂隊點頭,一只大號凌烈地吹響,她猛然半歪身子,將雙手交叉擺放在胸前,一動不動。這是她的終極演出。她像邁克爾?杰克遜在布加勒斯特舞臺上那樣靜止不動,耐心等待所有人,等他們的期望積壓得不可排解時,才會祭出下一個(或下一串)動作。那必然狂野而爆裂。但這時四周出現(xiàn)一陣z?z?z?z5納?簦?袷怯脅簧倮鮮蟠掖冶脊?。是坐著的人在轉(zhuǎn)動屁股,站著的人踩過草叢。

最后一對客人正緩緩走上紅地毯。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和一位年輕的女子。我感覺心臟被槍擊了。年輕的女子穿著白色露肩無袖拖尾長裙,戴絳紅色長手套,皮膚比衣服還要潔白柔和,就像一團(tuán)靜謐的雪或者一束光飄過來。有一陣子,旁邊的女人拉住她,我們便見燈光在她長睫毛和高鼻梁下制造出神秘陰影,這時如果不是她的臉皮微微顫抖,左手緊握右腕,胸脯也隨著呼吸急促起伏,我們會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尊只應(yīng)遠(yuǎn)觀的雕塑。挽著她手的人應(yīng)該是她的母親,或者說是仆人、看守、獄卒。后者獅背熊腰,仰著頭,緊扣寬大的唇線,露出粗野的鼻孔,正像老虎那樣警惕地看著大家,仿佛知道大家都是什么人。

這個女兒總是低垂眼睛,畏葸不前。這是我第一次在美人身上看到謙卑,甚至可以說是凄楚。一種根深蒂固的凄楚。就像她虧欠著大家什么,她一直明白自己虧欠而大家還不知情,她感覺沒有資格與我們?yōu)槲?。我仿佛聽見她?nèi)心的聲音,像沉下海去的絕望的手,或者被馬車?yán)教爝叺目奁虼嗽阝婚g愛上她。我對這樣一個無法企及的她懷著巨大的悲憫與同情心,想攏住她肩膀,護(hù)衛(wèi)她,永遠(yuǎn)不讓她經(jīng)受風(fēng)雨。而別人呢,目瞪口呆,集體性精神干渴,覺得自己在塵世生活過長,是塊干裂、可鄙的土地。

不遠(yuǎn)處,音樂稀稀落落響幾聲,穿紅旗袍、皮膚焦黃、身材好而一直僵硬的娟,像是在默片里做了幾個破落的舞蹈動作,氣急敗壞地走掉。沒人理她。

“這是小紅,我的外甥女。”胡先生拉著年輕女郎的手說。女郎旁邊的母親低下高昂的頭,擺出一個恐怖的笑。胡先生松手時,小紅的手像受驚的鳥兒飛回巢,悄然縮在身后。她對我們鞠了一躬。好一陣后,大家才回過神,匆匆舉杯聊著,卻不知道聊的是什么。

娟像是被打了一棒。她再次出現(xiàn)時極其狠毒地看了眼小紅,一定是用目光搜遍對方,想找到一處缺陷,卻是更加惶恐起來。她拉胡先生的胳膊親昵,被甩開(就像要將她甩到泥地里)。接著她討好地緩緩蹭上去,問:“你還愛我嗎?”胡先生用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她。

“難道你不愛我嗎?”

胡先生厭惡地走掉,她待在原地出了眼淚。她意識到出眼淚了,還凄惶地笑,卻是有人安撫時,忽而爆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委屈,拍著桌子哭,聲響大得像是示威。胡先生老遠(yuǎn)問:“怎么了?”她只是哭。胡先生便將杯子擲向假山,快步走來,揪起她頭發(fā),“滾!”她像個獵物掙扎。他便將她丟下,用腳踩。像是覺得自己的腳不夠臟,他去土地上蹭了幾遍鞋底,回轉(zhuǎn)身再踩,直到將旗袍踩得滿是土印?!澳愀彝馍肥裁炊??你跟一個五歲就父母離婚的女孩子斗什么斗?”他吼道。正是這吼聲使我明白為什么在小紅眼里會隱藏那么大的怯懦與哀楚。我的心開始收緊。此時小紅坐在遠(yuǎn)處,隔著手套緩緩撥弄指甲。她是低著頭的,卻知道有人看她,悄悄偏過頭,像一只極其安靜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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