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擋不住持續(xù)性失眠的折磨,一天坐在椅上睡了。在夢中,國峰變成小孩子,臉色蒼白,說話喑啞。她舀出一勺稀粥,摻上藥,細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國峰總是凄慘地望她,輕輕搖頭。這時她就陷入到一種無奈的焦灼中。她端走碗,回來時見床上趴著一只醬油色的巨大怪物—它的胸部嵌著枯瘦的肋骨,臟器急劇起伏,一些腫囊被刺破,暗紅的血沿著經(jīng)脈滴下來,四肢則像剝了皮的兔子。它半蹲著,右手扶住床板,試圖站起來,一直曲著的雙腿像篩子那樣顫抖,蓋在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它的粘著幾根毛發(fā)的鵝卵形巨大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只剩長著利齒的嘴大口喘氣。它喘氣時,腮部令人揪心地開合,四周涌出腥氣。它晃著晃著,將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撈住她,她便醒來。她感覺手腕又冷又痛。
她匆匆去姑娘家,找到正在陽光下打牌的女婿。
“國峰這么久不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夢見他長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擔(dān)心?!迸隹粗?。“他姐那么疼他?!迸鱿胝f什么最終沒說。“你去把他找回來,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婿?!?/p>
“怎么找?”
“你總會有辦法的,你快去幫我找?!?/p>
“中國這么大怎么找?我連他在廣東福建都不知道。”
“你總會找到的,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就把他找回來跟我過個年,過完年他跟你干什么都可以。我身體不好,就是想看一眼他,看到就踏實點?!?/p>
女婿站起來,鐘永連忽然跪下捉他褲腿,拖著膝蓋,眼淚汪汪地說:“我怕是國峰死了,真的已經(jīng)死了。你外父死得早,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啊?!?/p>
“亂說什么?”女婿說。看到妻子走過來后他又說,“好吧?!?/p>
“你一定要去找?!?/p>
“好,我這就去?!?/p>
女婿拿著鐘永連的五百元,到縣城轉(zhuǎn)了一天回來,還回五百。他撒謊,說在火車站碰見鄰鄉(xiāng)李元戎,得到信,國峰再做幾天就回。她不信,他拿手機撥給李元戎,李元戎說:“二娘啊,國峰快回了,現(xiàn)在一天能賺一千,他要賺夠才回?!毙∧赀^去后,村里在廣東打工的國光回來,印證了李元戎的說法,國峰在國光的隔壁廠,國峰這幾天正加班,工資翻倍,一天能賺四百。是國峰托他帶信回來的,大年三十準回來。
“國峰現(xiàn)在怎樣?”
“還是不愛說話,留了長發(fā),氣質(zhì)像詩人。”
鐘永連知道國峰賺錢是為著去佘村推牌九。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廟前便擺十張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個叫志剛的人坐莊幾年,去賭的人開始幾百幾千,后來幾萬上十萬,辛辛苦苦打工一年就為著到此輸光,然后借錢買火車票再去南方。國峰去年頭四天贏,第五天輸光。回來時眼睛通紅,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鐘永連擺出爐子燉雞、鵝、牛肉和肘子,洗菜,看著火候差不多,將腐竹丟進湯鍋。中午,菜都涼了,她仍待在家里,慢慢做著已經(jīng)做完的事。這時她就像戀愛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欲求,也只藏在心里,絕不邁出家門一步。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闖進來,叫一聲娘,才轉(zhuǎn)過身,將桃花般的笑容打開。
“回了啊,國峰?!?/p>
“是啊,回了,娘?!?/p>
她只在等待這兩句話。但是光陰下陷,村外的路與空氣灰暗而凝滯,沒有車輛的聲音,也無喧嘩,只有幾個孩子悄悄放鞭炮。然后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鐘永連坐在門檻上,眼淚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