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久了,便由痛苦而厭煩,由厭煩而麻木,慢慢變成生活永恒的一部分。只是到退休那日,睹萬物蕭條,母親才忽然意識到女兒比自己老得還要徹底。以前看女兒,覺得今日與昨日并無區(qū)別,這一天卻像是多年后重訪,詫異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已像薄雪蓋煤堆,灰白一團。
“你怎么不去染下?”
“染了前邊是黑的,發(fā)根長出還是白的,更難看。”
你還要活很久。母親想,開始跟蹤女兒。女兒總是目不斜視,像鵝,撇著雙手沉悶地走。母親有些不齒。女兒自打第一次騎車摔倒后便不再騎,現在滿街婦女都騎電瓶車,只她走路,搬什么都搬不了,像個文盲。女兒早上從夫家走到單位,中午從單位走到娘家,傍晚從單位走回夫家,既不理會人,也不被人理會。沒人知道折磨她的人或事是什么。
由她去吧。有一天母親意識到這樣的跟蹤早被察覺,便朝回走。她邊走邊抹淚,后來索性坐在路邊水泥臺階上,看紅塵滾滾。這些、那些,去的、來的,歡快的、悲傷的,一百年后都不在了。這樣癡愣許久,她見著女兒坐出租車一馳而過。她遲疑片刻,像被什么彈了一下,趔趄著下到馬路,攔停一輛出租車。女兒若是出門辦事,定會有公車接送。打電話至辦公室,果然說是回娘家。方向卻是反的。
那輛車出了城,駛過六七公里柏油路,轉進村道,穿越一大片油菜花地、竹林和池塘,到達一座喚作二房劉的村莊。放眼望去,村舍鱗次櫛比,貼著瓷磚,裝鋁合金窗,各有三四層,獨女兒輕車熟路去的這家只有一層,仍是青磚舊瓦。女兒像是融進黑洞那樣走入大門。大概也只五六分鐘,她又出來,后邊跟著一對老人。女老人矮小,笑著,真誠地看著她,男老人骨瘦如柴,只剩一張黃黑的大臉,眉毛、鼻孔、嘴角緊扣著,正將巨大的左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努力將右腿拖過門檻。
“爸,媽,不用送了,好好休息吧?!?/p>
那女老人便回頭說:“死老頭,小朱跟你說再見呢。”女兒又走上前,捉住男老人癱瘓的右手,喚了一聲爸,細聲交代幾句,他那原本像一塊塊廢鐵焊死的臉忽然開放,露出全身心的笑?!耙?,要得?!彼f。
中午,母親坐在餐桌邊,看見女兒上得樓來,像上演啞劇那樣,換鞋,放包,上衛(wèi)生間,洗手,擇菜,淘米,收拾茶幾。她既不問母親為什么不做飯,也不想知道保姆去哪兒了。她說了多少年的謊,騙了我多久啊。母親心下閃過一絲恐怖,陰著臉坐著一動不動。女兒后來終于流露出惶恐的眼色。
“把碗放下來?!蹦赣H說。
女兒的身軀明顯震動。接著她聽到母親說:“給我?!彼袒蟮赝?,將茶幾上的雞毛撣子遞過去。母親指著她說:“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沒干什么。”
“沒有?”
“沒有?!?/p>
“那你怎么管那中風老頭叫爸?”
“我沒叫?!?/p>
母親舉起撣子劈下,被匆促躲開?!肮蛳?。”女兒便扶著桌沿轉圈,像是快要哭了?!肮蛳?,死東西,我叫你跪下呢?!迸畠翰豢蠌拿?,母親便舉著撣子四處追打。此時朱衛(wèi)恰好歸來,說:“打什么,你從小到大就知道打,打得還不夠嗎?還不嫌丟人嗎?”母親便說:“你問她,問問清楚,她外邊是不是有一個野老公?”
“沒有。”
“還沒有?!蹦赣H又打將下去,女兒卻是仰頭挨了。母親便不再打,只見女兒委屈地抽動鼻子,哭哭啼啼,取過包要走。母親捉住,說:“別走,今天說清楚,不說清楚,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迸畠簰昝摬婚_,便惱怒地說:“還不是因為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