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他們來說,如果能讓失去的骨頭長回來,用多少錢、多少功名來換都愿意。他們沒有選擇,因為他們遇到了災禍??墒?這兒的人是有選擇的,她選擇用錢,用寶貴的醫(yī)療資源,把自己的骨頭弄斷、丟棄,或者再接上,然后,再弄斷,再接上。而這些穿綠色袍子的人,他們本應該是天使,面對人的血肉殘缺,救護、彌補、治愈??墒?在這里,他們在莊嚴的手術室里,他們在清晰的攝像頭下面,把好好的骨頭輕易地截斷,再接上,只為了“意思意思”。
畫面上在用同樣的L形鈦板固定斷骨,丁圓圓已經不想再看了。脫下罩袍之前,她看了一眼更衣室的鏡子,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新鮮感還讓她有點興奮,此刻她想到,不一定拯救者才穿成這樣,劊子手可能也是這副打扮。她情緒低落地離開了手術室。可是她還不能走,她還和丁迅有約。她還沒見過丁迅的臉,此前對他的一點好感現(xiàn)在已經蕩然無存。她想起他說“移兩毫米意思意思”,然后手術臺上一個人的下巴應聲而斷。
和她一起在辦公室等丁迅的還有一個小伙子。他的頭大,臉也大,乍一看有點像高曉松。丁圓圓剛上大學的時候,校園民謠正四處傳唱,偶然見到高曉松的照片,發(fā)現(xiàn)他不是高瘦的憂郁吉他青年,頗覺失望。對羅大佑、馮小剛、舒婷,這些有才華而相貌不佳的人,她都有過同樣的失望感。后來,她為自己的這種膚淺深深懺悔,意識到評判甚至嘲笑他人的相貌,是一件更加丑陋的事情。從前,整形和量子物理與大洋洲的地質構造一樣,對于她來說是很模糊的概念?,F(xiàn)在至少對于整形,她有了一次直觀的認識。00她覺得,要說評判他人相貌這件事,還有誰比整形醫(yī)生更極端?也許他們沒有用言語指出你的丑陋,那會顯得無禮。他們是用刀子、用鋸子、用鑿子,用讓你尊嚴盡失的扯開嘴巴的直角拉鉤。
丁迅進來的時候,丁圓圓沒有認出他,她見過他也等于沒見過?!案邥运伞毕茸降搅硕⊙?原來他是來問罪的?!盎巳f塊錢,受了許多罪,還沒什么效果?!边@是“高曉松”的說法。原來他是已經做過手術的。
丁迅示意另外一位醫(yī)生找來了幾張片子。他把片子夾在亮了燈的看片板上:“都切這么多了,到極限了,你看看片子,神經線的位置在這兒,再往上切一點你就面癱了?!倍⊙傅哪樕蠜]有表情,說話很慢,態(tài)度不卑不亢、不陰不陽。他手里還拿了兩樣東西,灰白色的,形狀好像印第安人的飛去歸來器,原來那就是小伙子切下來的下頜角。
“這我知道,切不少了,可是看上去沒什么變化呀,我想弄成聶遠那樣。外板要再給我多劈點就好了。”
丁圓圓想不起來聶遠是什么樣子,想必是個臉型俊朗的青年吧。這個小伙子如果把整形的最終目標定為劉歡、郭德綱或者范偉可能還有一點可行性。切下來的那兩塊骨頭尺寸都夠做個書擋了。
就算能切掉足夠多的骨頭,那這么一大掛臉皮往哪兒擱呢?豈不是要掉下來?這就好比一個燈籠,里面是骨架,外面罩著布,骨架由圓的變成橢圓的,外面的燈籠布就要耷拉下來了。對這個小伙子來說,發(fā)憤圖強成為音樂家、詩人或者富豪來彌補自己臉的不漂亮,比變成聶遠什么的可能還更容易些呢。切臉,對于改善他的面貌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這么簡單的道理,丁圓圓都看得明白,丁迅自然不會不知道。他做醫(yī)生,就是給人做這種沒必要的手術嗎?
丁圓圓模糊地想起,關于下頜角,有一個理論,忘記了是從電視或者網(wǎng)絡上看來的,還是別人講給她的:人面部的骨骼就好像建筑中的承重墻,遭到破壞會導致房子坍塌,后果嚴重。承重墻理論說明這樣的手術不僅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危險的、有害的。這樣說來,整形豈不是和煙草或者博彩業(yè)一樣,讓參與者面臨風險嗎?
丁迅對小伙子的說法是,過一段時間,他的臉會進一步消腫,咬肌會萎縮,臉就會小一些,然后他到時還可以做個面部抽脂,最后的效果會比現(xiàn)在好很多。他被安撫,并且被推銷了另一個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