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看完宏杰的書稿,我問他:“你想過嗎?為什么你從朱元璋寫到了曾國藩?”
他想想說:“沒有?!?/p>
我說:“也許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shè)?!?/p>
一旦走上這條道路,路就永遠沒有盡頭。在這條路上,種下的每一棵樹,也許深深植下,卻被連根拔起,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像老曾一直說人想要有所樹立,必須從不妄求人知開始,“但問耕耘,莫問收獲”。至于結(jié)果如何,他寫信給好友郭嵩燾,說:我曾經(jīng)把功業(yè)之成敗,名譽之優(yōu)劣,文章之工拙,都放在“運氣”這一囊之中,久而彌信。
這也算是命吧,以至于他半玩笑半認真地讓人在他死后,在墓前刻上“不信書,信運氣”。
這話里有無限心酸。
老曾當年是好名之人,把自己的清譽放在性命之上,愛惜至極,后來明白“大抵任事之人,斷不能有毀而無譽,有恩而無怨”。
體制內(nèi)的改良者,大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處境,像蔡元培說的鍋里的小魚,“兩邊煎”。政府覺得你不忠誠,老百姓覺得你是走狗,保守者覺得你動搖根基,激進者覺得你遲滯迂緩。總是兩邊都罵你,什么好也落不著。
臨終前兩年,處理天津教案,原本以他為榮的湖南同鄉(xiāng),視他為奇恥大辱。在北京的湖南會館,不僅他的“官爵匾額……悉被擊毀”,就連他的名籍也被削去。一個舉子寫了一副對聯(lián):“殺賊功高,百戰(zhàn)余生真福將;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p>
老曾只能橫下一條心:“但令大局不致從此決裂,即為厚幸;一身叢毀,實由智淺不能兩全,亦遂不復置辯?!?/p>
百年來,對他的毀譽都很極端。他被認為是完人,也被認為是賣國賊,被認為是圣徒,也被認為是劊子手。
真與偽是大敵,真卻永遠兩拳空空,無所依恃。
但這個湖南人明知不可,仍以一身霸蠻之氣而為之,“吾輩自信之道,則當與彼賭乾坤于俄頃,較殿最于錙銖,終不令囊獨勝而吾獨敗”。
老頭兒長相樸拙如農(nóng)夫,一輩子儉苦無已,隨手一只青藤箱子,身上的長袍上有油漬,沒有任何精英面目,視之甚至讓時人輕賤。但就靠一根窮骨頭,養(yǎng)活的這一點春意思,卻能在中國大地上漸流漸廣,代代都有中國人,如梁啟超那樣,從他身上得到建設(shè)之力,“為之不已,將有可時,若其不為,則天下事固無一可也”。
曾國藩形容過這種力量,“風之為物”,試圖把握它時,像是空無一物,試圖鉗制它時,像是很容易衰落,但是“及其既成,發(fā)大木,拔大屋,一動而萬里應(yīng),窮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