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微妙地笑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姐姐,說:“什么時候我再采一把花回來養(yǎng),你們喜歡什么樣的?”
“百合?!苯憬阏f。
“紫馬蓮。”我說,“要是有芍藥花就更好了?!?/p>
“芍藥都開過了?!苯憬阏f。
“沒準(zhǔn)也有一枝兩枝沒落的,趕巧被我采到呢!”媽媽說這話時,語氣和面部表情都呈現(xiàn)著一股天真的情態(tài)。她對我們說,她要出去迎迎爸爸,讓我們不要亂走。
雨停了。天色愈來愈昏暗了。八仙桌子上的飯菜漸漸涼了。只聽到墻上掛鐘“嘀嗒嘀嗒”響,黑印度又把鳥籠子提回后屋了。他在路過灶房的時候被柴火絆了一跤,他罵:“賤骨頭,把你們燒成灰你們就該老實了?!?/p>
我討厭黑印度,他說臟話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有時對人和事,有時則對物。我最受不了他對著物出口不遜,因為它們又沒長嘴,無法與他唇槍舌劍地辯論。姐姐消滅了蒼蠅,又擦干凈了窗臺,喚我給灶膛點把火,她想把粥熱一下。
“這鐘聲要是能當(dāng)柴火使就好了?!蔽亦洁煲痪?,很不情愿地到灶房燒火。柴火一旦燒起來就噼啪作響,這讓我有種錯誤聯(lián)想,認為響聲里應(yīng)裹挾著熱氣。如果那樣的話,飯菜涼了,讓鐘聲去烘熱它們就是了。
我剛點起柴火,爸爸就進來了。他披著件橘黃色雨衣,看上去很鮮艷。他把自行車停好,先問候了一下雞架里的雞:“你們吃飽了喝足了?”他愛給雞喂食,所以他走在院子里的時候,總有一群雞像士兵保護著將軍一樣簇擁著他。
“你媽還沒回來?”他進了里屋后問姐姐。
“回來了,找你去了?!苯憬阏f。
姐姐正在擬寫一份與父母的決裂書,這是班主任老師授意她寫的。說是如果她不與他們劃清界限,就加入不了紅衛(wèi)兵。她正有幾個字不會寫,打算著問父親昵??墒前职致犝f媽媽不在,就急著出去找她。
黑印度對姐姐說:“你問他,還不如問字典!字典比他能耐,問啥有啥!”
黑印度這一段不管爸爸叫“爸爸”,他稱爸爸為“他”。姐姐呵斥他說:“以后別‘他他’的,那不是爸爸嘛!”
“不叫‘爸爸’怎么了?”黑印度說,“他不過是個臭老九!”
姐姐說:“你滾!”
“你不也寫決裂書要和他劃清界限嗎?”黑印度說。
“可他去糧庫接受革命再教育去了,他被改造好了還是個好同志!”姐姐說。
黑印度不吭聲了。我已經(jīng)把苞米面粥重新溫了一下。那粥初次出鍋后,粥的表面凝了脂,看上去就像蓋了一頂金色草帽。如今熱氣再度熏炙它,那上面就被抻出道道裂痕,感覺這草帽就像是破了。我把粥從鍋里重新端回飯桌,打算再熱熱土豆絲,它已回生了。
“等爸爸媽媽進屋了再熱。”姐姐制止我熱土豆絲,她說這菜不禁熱,熱一回就不脆生了。
“操,我都餓了?!焙谟《阮┝艘谎埏堊溃f,“他們是不是互相找到外國去了?”
“印度!”我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報復(fù)黑印度。
“操,男人黑點我看不錯,像是有種的樣子!”黑印度回敬我說。
“驢臉也黑!”我說。
“對,它還是個豁牙子呢,一叫喚那嘴就漏風(fēng)!”黑印度惡毒地說。
我正要去灶房抓一塊劈柴打黑印度,媽媽回來了。她滿面焦急的樣子,一進屋就問我們:“你爸爸還沒回來呀?”
“你沒見院子里有他的自行車啊?!蔽艺f,“回來了!”
“那他人呢?”
“找你去了!”我們?nèi)齻€人異口同聲地說。
媽媽臉上的表情松弛了許多。她問我們:“他是不是被雨澆透了?他沒把濕衣服換下就找我去了?”
“他沒挨著澆。他穿了一件跟橘子皮一樣色兒的雨衣,可漂亮呢?!蔽艺f。
“那雨衣呢?”媽媽的眼睛跳了一下,問。
“在水缸蓋上呢!”我跑到灶房,飛快地把雨衣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