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表達我還比較歡喜，比如一陣風吹來時樹的搖曳多姿，比如一錘撞擊之下鐘的長鳴。這種表達是一種開示，不喧嘩，卻能透出內(nèi)在的品質(zhì)，不管是否獲得共振。但表達一旦成為一種主動的追求或職業(yè)功能，就難以確保其品質(zhì)的純潔。這使我想到了貞操的意義，可憐它如今已被人輕易地解構(gòu)。在各種典儀和晚會上，喧囂的鑼鼓和表達者色厲內(nèi)荏的樣子讓我傷感，表達有時候已淪為一種逼供。我隱退的愿望就從這里開始，但我遠不到無話可說的時候。于是，我還在說，還在表達，絮絮叨叨，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有時候我?guī)缀跏窃谄蚯笞约海旱鹊任野?，讓我把話講完，然后默默地跟你一同離去。

面對一個真正的表達者，最恭敬的態(tài)度就是沉默，在沉默中默默地傾聽。但是，當我面對Y女士的這份表達時，我和她都明白，我應該有所表達，為了更好地沉默。

在一個有待改良的環(huán)境中，Y女士曾經(jīng)用生命去生活，直到前些年，她拿起筆來寫作，在一個人的時刻。有時候是因為有一些是非需要分離，有時候是因為一些情緒需要條暢，有時候是因為有一些心事需要消解，有時候是因為有一些興趣需要發(fā)揮，于是便有報章上一篇篇的短文，于是便有了這本小書。寫作無疑是可以用來梳理自己的心智、陶冶自己的情操的，寫作者往往還想同時也梳理一下別人的心智、陶冶一下別人的情操，這是寫作者與賺錢家不同的地方。我想Y女士也免不了這份野心。一個沒有野心的人會以什么來支持自己的激情，鼓舞自己的行為呢？這不是誰都能找得出來的。

我屬于那種務虛的人，常常關懷那些遙遠的事物和抽象的理念，身邊的人和事情也就無意中被忽略或回避了，直到有一天他們找上了我的麻煩，這時候就有點晚了。Y女士畢竟是出身中國的女孩，她們幾千年來就為了男人治國平天下而日夜修身齊家，她們具有深刻的務實精神。在今天，中國男人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志大才疏，他們治國平天下而不能，也只有打小孩罵老婆的功夫了。Y女士的文字不少是從具體事相入筆，而加以深入的剽剝。從對這些瑣碎細節(jié)的計議中，一步一步地接近人命關天的宏旨，是一條可靠而漫漸的道路，在這方面，吾輩是萬萬驕狂不得的。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們往往是用文字去搬弄那些沉重的事物，Y女士看來也快要生活在語言的家中了，但我還是覺得，盡管文字已經(jīng)很多，人還是應當以自己的血肉精神去活，并且隨時在語言面前保持尊嚴，避免被拉下污水洗不干凈。表達往往是因為表達尚未充分的結(jié)果，但有時卻不是那么回事。為賦新詞強說愁，表達者為了表達的精彩出奇，為了贏得更多的喝彩與掌聲，反過來刻意造作自己性情的情況并不新鮮。許多人就是這樣毀掉自己的。我想這種事情，Y女士一定是早有所聞了。

這樣，我還要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