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1968 年出生,北京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現(xiàn)為《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副主編。已出版《有想法沒辦法》、《五魁首》、《讓我去那花花世界》、《除非靈魂拍手作歌》,《黑夜飛行》為其最新小說集。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我們總覺得時間一去不復返了,時間是向前的,我們都變老了,實際上,時間沒有箭頭,時間是一片混沌。
多年前,我在北京第二十七中學的教室里學了兩個月的法語,現(xiàn)在還能用流利的法語自我介紹“我叫什么”、“我是干什么的”, 還會說“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好”、“再見”、“謝謝”、“干杯”、“好胃口”。每周一、三、五,我下班之后坐公共汽車到東華門,在馬蘭拉面館吃一碗面條,然后去上課。第一節(jié)課,老師就說:“你們的目標就是把這半年的課程給堅持下來,到最后一課的時候還能坐在教室里,你就相當了不起了?!边@位老師大概對半途而廢的學生見得太多了,所以再碰見我這一個也不算什么。他在第一節(jié)課還問:“你們?yōu)槭裁匆獙W法語呢?”班里有一個時髦的女孩子,她說想去法國學美術(shù)史。我的回答是,法國有個著名作家叫普魯斯特,寫了一本小說,不對,是寫了七大本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我想讀原作,所以來學法語。全班人哄堂大笑,老師先是張大了嘴巴,然后說“太必羊太必羊”,就是“好啊好”的意思,他說:“這可非常非常難。”他指向另一間教室:“那里是高級班,即便是那個班的學生也沒幾個能看長篇小說呢?!?/p>
高級班的老師是一位法國女人,披著個大披肩。課間休息的時候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拿著一根煙,問我借火。我給她點上煙,她跟我說謝謝,我就跟她說“不謝”,就是把法語里的“Non”(不)和“Merci”(謝謝)連在一起,她馬上教我法語中的“不客氣”應(yīng)該怎么說。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個詞都非常好聽。偶爾,我會到高級班門口站一站,聽她念出一長篇文章,柔軟,緩慢,像薩蒂的鋼琴曲一樣有催眠的效果。這時候,我們初級班還在學一個個音素,張大嘴巴,像一個笨拙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琴鍵。而這個身高一米七、栗色頭發(fā)的法國娘兒們像一個鋼琴天才,十個手指飛舞,琴鍵似乎能隨著她的意念發(fā)出聲響。我端詳那個法國女人,看著她的嘴唇,想象她的舌尖抵住下齒,舌后部抬起,與軟腭、小舌靠近,氣流通過那道空隙時發(fā)生摩擦,使小舌顫動,r、r、r,她的喉嚨、牙齒、舌頭那么一動,就r、r、r。我一直在琢磨軟腭是哪一塊,小舌是哪一塊。等到我們班里的美術(shù)史小姐也能r、r、r,我就有點兒氣餒了。終我一生之努力,也不能像這法國女人那樣說出那么完美的r。好高騖遠,我從小就被人這么批評,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非但沒改掉這個毛病,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跡象。我學法語的目的就是為了能讀普魯斯特的小說,我真是這么想的。當我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在幾年之內(nèi)就學會法語讀懂普魯斯特,我就說,先把這事放一放吧。我不是給自己一個過高的目標而后立刻放棄,我是說,那些激發(fā)我做一件事的最初的沖動都偉大得要死。
法語課念到十月底,天氣就涼了,秋風夾雜著落葉,在教室外颼颼響著,來上課的少了好幾個。這天老師也感冒了,帶著我們念幾句課文,就掏出紙巾擦鼻涕,他不斷向我們道歉:“對不起啊,對不起。”課間休息之后,他讓我們練習對話,我旁邊坐著的就是季陽,洋名叫伊莎貝拉。我問她的第一句話是“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說“我叫伊莎貝拉”,我再問“你多大了”,她回答“二十六歲”, 我再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回答“我是個秘書”。問完這三句我就沒詞兒了,她反過來問我,也是這三句,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你是干什么的?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