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芝加哥，在黃昏時，像塊剛從烤架上叉下來的牛排，醬汁滴瀝，顏色黃爽，洋溢著透熟透熟的肉香。天空里的煤煙是紫色的，浮在絳黑陳舊的大建筑物上，紋風(fēng)不動。街上的行人，穿得彩色繽紛，但是空氣顏色混濁，行人身上，看去如同敷上一層薄薄的煤灰。吳漢魂跟著一大隊人，循著警察的哨音，穿過一條條斑馬線。從克拉克穿到美的聲，從美的聲穿到夢露。城中區(qū)每條街上都擠滿了行人車輛。下班的職員，放學(xué)的學(xué)生，還有一對對穿戴整齊的年輕情侶，在戲院門口，等候入場，他們親昵地偎在一處，旁若無人，好像芝加哥是個夢幻中的大氣球，他們就是夢中仙侶，乘著氣球，飄上半空。

吳漢魂跟著人群，走過Palmer House大旅館，走過Marshal Field百貨公司，走過Golden Dome大酒店。他怔怔地看著金碧輝煌、華貴驕奢的大廈，在芝加哥住了這些年，他覺得好像還是第一次進(jìn)入這個紅塵萬丈的城中區(qū)似的。平常他進(jìn)入這一帶，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進(jìn)菜場，匆匆又趕回他的公寓去。沒有時間，沒有閑情，欣賞這些琳瑯滿目的櫥窗。吳漢魂抬頭望望夾在夢露街兩旁高樓中間那溜漸漸轉(zhuǎn)暗的紫空，他突然覺得芝加哥對他竟陌生得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地理名詞，“芝加哥”和這些陳舊的大建筑，這一大群木偶似的扭動著的行人，竟連不上一塊兒了。吳漢魂覺得莫名其妙地彷徨起來，車輛、行人都在有規(guī)律的協(xié)著整個芝城的音韻行動著。吳漢魂立在夢露街與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他失去了方向觀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驟然間被推進(jìn)一所巨大的舞場，他感覺到芝加哥在他腳底下以一種澎湃的韻律顫抖著，他卻蹣跚顛簸，跟不上它的節(jié)拍。

天色愈來愈暗，街上華燈四起。人潮像打脫籠門的來亨雞，四處飛散。吳漢魂像夢游一般，漫無目的地徜徉著，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當(dāng)他踏入來喜街的時候，一片強光閃過來，刺得他雙目難睜。吳漢魂覺得掉進(jìn)了所羅門王的寶藏一般，紅寶、綠玉、金剛石、貓眼，各色各樣的霓虹燈，從街頭照到街尾。成百家的酒吧、雜劇院、脫衣舞院，櫛比林立，在街兩旁排列下去。游客來往不絕的浮蕩其間，強烈的彩燈，照得行人須眉如畫。許多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酒吧間穿梭似的進(jìn)出著。當(dāng)吳漢魂走到紅木蘭門口時，里面卷出一陣喝彩聲來。紅木蘭兩扇艷紅的大門全鑲著法國式的浮雕，門楣的霓虹燈，盤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欲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頭上來。吳漢魂推開那扇紅門走了進(jìn)去。酒吧在地下室，吳漢魂順著梯子往下走，好像進(jìn)入霍夫曼的 《 故事 》 中去了似的。里面煙霧朦朧，燈光呈玫瑰色，把煙霧照成乳白。酒吧柜臺前擠滿了買醉的客人。柜臺對面的小表演臺上，矗立著一個胖大無比的黑女人，伸出兩筒巨臂，嘴巴張成一個大黑洞，兩排白牙閃亮，噴著一流宏大的沉郁，而又充滿原始野性的歌聲。玫瑰色的燈光照在她油滑的皮膚上，又濕又亮。人們都倚在柜臺邊欣賞歌者的表演。有幾個青年男女嬉笑地朝她講評著，可是他們的話音卻被那流焦躁的歌音沖沒了，只見他們的嘴巴急切地翕動。當(dāng)黑人歌女表演完畢，喝彩聲又從平地里爆炸開來。然后大家開始蠢動，里面的人擠到外面，外面的反擁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