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緊緊地挽著我,我握著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沒有上街了,看見街上熱鬧的情形非常興奮,睜大眼睛像個剛進城的小孩一般。
“弟弟,你記得以前我們在桂林上小學時也是坐三輪車去的。”姐姐對于小時候的事情記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時——呃,八歲吧?”
“七歲,姐。”
“哦,現(xiàn)在呢?”
“十八了。”
“喔!嘻嘻,弟弟,那時我們愛一道蕩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來——”
“把下巴跌腫了,是不是,姐?”
“對啦!嚇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說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嗎?”
“對啦!那時立立跟見見還在,他們也是兩姐弟,噢。”
“嗯。”
“見見是給車壓扁了,立立后來是怎么著——”
“是生肺炎死的,姐。”
“對啦,我哭了好久呢,后來我們幫他們在巖洞口挖了兩個墳,還豎了碑的呢!從那時候起我再也不養(yǎng)狗了。”
姐姐想到立立與見見,臉上有點悲慘,沉默了一會,她又想到別的事情去了。
“弟弟,那時我們愛種南瓜,天天放學到別人家馬棚里去偷馬糞回來澆肥,噢,那一年我們的南瓜有一個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姐。”
“喔,我記得,我們把那個大南瓜拿到鄉(xiāng)下給奶奶時,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賞了我們好多山楂餅和荸薺呢,奶奶最愛叫我什么來著,弟弟,你還記得不?”
我怎么不記得?奶奶最愛叫姐姐“蘋果妹”了,姐姐從小就長得周身渾圓,胖嘟嘟的兩團腮紅透了,兩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一樣圓得俏皮,奶奶一看見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幫子吻個半天。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轉(zhuǎn)彎來右轉(zhuǎn)彎——’”姐姐高興得忘了形,忽然大聲唱起我們小時候在學校里愛唱的歌來了,這時三輪車夫回頭很古怪地朝姐姐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臉發(fā)熱起來了。姐姐沒有覺得,她仍舊天真得跟小時候一樣,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張紅得透熟的蘋果臉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蠟黃了,好像給蟲蛀過一樣,有點浮腫,一戳就要癟了下去一樣;眼睛也變了,凝滯無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魚眼。
“一二三、一二三——”
“噓!姐,別那么大聲,人家要笑話你了。”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后來怎么著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呃——”愈是后來的事情姐姐的記憶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后來到底怎么了?”
“奶奶不是老早過世了嗎?姐。”這個問題她已經(jīng)問過我好多次了。
“奶奶過世了?喔!什么時候過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時你還在外國念書,姐。”
姐姐的臉色突然變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顯得有點惶恐,嘴唇顫動了一會兒,囁嚅說道:
“弟——我怕,一個人在漆黑的宿舍里頭,我溜了出來,后來——后來跌到溝里去,又給他們抓了回去,他們把我關到一個小房間里,說我是瘋子,我說我不是瘋子,他們不信,他們要關我,我怕極了,弟,我想你們得很,我沒有辦法,我只會哭——我天天吵著要回來,回家——我說家里不會關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緊了,好像非常依賴我似的。
我的臉又熱了起來,手心有點發(f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