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序》言秦?zé)郎缃?jīng)書，古文由此絕。絕者不通行之謂，非真絕也。秦石刻之字，即古文及字，又秦碑字，亦系古文小篆作。而廿字秦碑中亦有之。蓋秦時通行篆隸，古文易亂，不過施諸碑版，一如今世通行行楷，而篆蓋墓碑，多鏤刻篆文耳。

秦漢之際，識古文者猶多。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禮記》、《春秋》、《論語》、《考經(jīng)》數(shù)十篇?！妒酚洝と辶謧鳌罚嚎资嫌泄盼摹渡袝?，孔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漢初傳《尚書》者有伏生二十九篇，而孔壁所得多十六篇。夫漢景末年，去焚書時已七十年，若非時人多識古文，何能讀籀知其多十六篇哉？可見漢初猶多識古文也?！抖Y經(jīng)》五十六篇，亦壁中經(jīng)，中有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相應(yīng)；余三十九篇，兩漢尚未亡佚。觀鄭康成注，常引逸《禮》，康成當有所受，知漢時識古文者多矣。又，《論語》亦壁中經(jīng)，本系古文，而《魯論》、《齊論》，均自古文出，雖文字略異，而大旨相同。試問當時何以能識？無非景、武之間，仍有識古文者，孔安國得問之耳。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張之獻書，當在高后、文帝時，張以之傳賈誼，賈作訓(xùn)詁，以授趙人貫公。賈由大中大夫出為太傅，在都不過一年，期時張為達官，傳授之際，蓋略詔大意而已，豈真以一十九萬字，手指口授，字字課賈生哉！則賈之素識古文可知。又《封禪書》言：武帝有古銅器，李少君識之，謂齊桓公十年陳于柏寢。案之果然?！短饭孕颉罚骸澳晔畾q則誦古文?！狈泊朔N種，均可見古文傳授，秦以后未嘗斷絕。至漢景、武間，識古文者猶多也。且也，《老》、《莊》、《荀子》，無今古文之別，其書簡帛者，為古文無疑作《呂覽》時，尚無小篆。秦焚書時，當亦藏之屋壁。迨發(fā)壁后，人多能讀。不識古文，焉能為此？河間獻王得古文先秦舊書《孟子》、《老子》之屬?！睹献印芬酁楣盼臅?，余可知矣。今人多以漢高、項王為不識字。其實不讀書則有之，不識字則未然。項籍少時，學(xué)書不成，項梁教之兵法；沛公壯試為吏，皆非目不識丁者所能為。張良受太公兵法于黃石公；蕭何引《逸周書》以對高祖；楚元王與申公受《詩》于浮丘伯；張耳、陳余雅好儒術(shù)；賈山之祖賈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山受學(xué)于祛，涉獵書記，凡此皆能識古文之人。漢文時，得魏文侯樂人竇公，年百八十，其書即《周禮·大司樂》章。竇公目盲，其書蓋未盲時所受，定系古文。然一獻而人能識之，可證當時識者尚多。至東漢許君之時，識古文者漸少。蓋漢以經(jīng)術(shù)取士，經(jīng)典一立學(xué)官，人人沿襲時制，其書皆變古而為隸矣。若伏生之二十九篇，當初本為古文，其后輾轉(zhuǎn)移寫，遂成隸書。高堂生傳《禮》，最初為篆為隸，蓋不可知?！对姟穭t成誦于口，與焚書無關(guān)，故他書字形或有謬，而齊、魯、毛、韓四家，并無因字體相近而致誤者?！兑住芬圆敷擢毚妫耖g所傳，自田何以至施、孟、梁丘，皆漸由古文而轉(zhuǎn)變?yōu)殡`，《左傳》本系古文，當時學(xué)者鮮見，《公羊》初憑口受，至胡毋生始著竹帛，為隸書無疑。大抵當時利祿之途已開，士人識隸已足，無須進研古、籀。許君去漢武時已三百余年“當作二百余年”，歷年既久，識古文者自漸寥落。而一二古文大師，得壁中經(jīng)后，師弟相傳，輾轉(zhuǎn)錄副以藏。以不立學(xué)官，故在民間自相傳授，浸成專家。此三體石經(jīng)之古文所由來也。夫認識文字，端在師弟相傳?！墩f文》所錄古文，不過三百余字，今三體石經(jīng)尚有異體。緣壁經(jīng)古文，結(jié)體凌亂，有不能以六書解者，許君不愿穿鑿，因即屏去不錄，如《穆天子傳》八駿之名，今亦不能盡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