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筆了,筆鋒在紙面上緩緩移動?!皬摹?,是繁體的“從”,左邊是“ ”,被他簡化為一豎;右邊的筆劃,被他濃縮成開張的兩點及一道“之”字形的曲線?!叭荨?,在寶蓋頭下,點了不規(guī)則的兩點,加一長橫,長橫下面,又加充滿張力的兩點。筆劃之間,不凝不滯,一種出乎意料的美。
字是自右向左寫的,左邊留下大片空白。
我請他補(bǔ)個“居”字。他聞言落筆,信手而得。大概此時,紙性筆性水性墨性,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擱下筆,他說:“你把字舉起來?!?/p>
說完,他退后三步,凝望了一會兒,他笑了。
這回寫的,他應(yīng)該滿意。
他讓我把紙放到書桌上,提筆落款:“明博老友囑題 吉日 山僧”。
僧人給佛門俗家弟子題字,多稱居士或仁者。他題老友,我有些不敢當(dāng)。于是說出這層意思。他笑笑,“這么落款沒什么不妥,菩薩本來是眾生的不請之友?!蔽抑缓美㈩I(lǐng)之。
他的日本朋友來北京,給他帶來日本版畫家白川的《大黑天雙身像》(版畫印刷品)。大黑天,在日本佛教中,既是財神,又是福神。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張送我。
我鋪在書桌上,仔細(xì)端詳。本來一體的大黑天,在畫面上,被白川刻畫為孿生兄弟。畫中央,矗立一方柱;柱右側(cè),坐著一位身背錢囊的大黑天,他雙手抱柱,正抬頭向左側(cè)望;左側(cè)這位大黑天,站在米桶上,手搖響鼓。造型生動,響鼓之聲,隱約從紙上傳出來,仿佛在提醒眾生,“誰需要幫助???請快來吧!”
柱上有白川題字。這是白川七十五歲時的作品。難以想象,這幅線條干凈利索的作品,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版畫家所作!按常理說,人到這個年紀(jì),大多年老力衰,濁眼昏花。這幅作品,涉及須發(fā)處,用刀繁密,卻不見有一刀松懈的痕跡。
畫上方,大片空白。我問他,能否再寫幾個字。
“好啊。題什么呢?你得先替我想好?!?/p>
《華嚴(yán)經(jīng)》中講,佛菩薩是時刻準(zhǔn)備著為眾生服務(wù)的人,他們“于諸病苦,為作良醫(yī);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為作光明;于貧窮者,令得伏藏”??粗矍暗拇蠛谔祀p身像版畫,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四句話,抄在紙上——
寬心容物,無上法財;量大福大,日日好日。
他慢慢地讀出來。仿佛每個字都是一粒米,經(jīng)過唇齒間時,都被他細(xì)細(xì)咀嚼了一番。他點了點頭,“這幾句話好!”
為保持畫面的古舊感,他筆蘸清水,調(diào)淺墨色,然后題寫在畫面空白處。
時近子夜,我起身告辭,他送至樓梯口,合十作別。
下得樓來,不太適應(yīng)夜色的模糊。放慢腳步,讓眼睛慢慢地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接受現(xiàn)實,是學(xué)禪者的一門功課。在黑夜來臨時,祈請佛菩薩送來光明,不如照顧好腳下每一步。
夜深處,街道上依然燈火通明,喧囂熱鬧;而頭頂上,天空深邃處,半輪明月,有些不合時宜地為人間照亮??粗@半輪明月,我忽然有了一個奇妙的想法,這半輪明月,孤獨(dú)、安靜、從容、超拔,有幾分像剛剛與之告別的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