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彎里,溪水沿到山腳流過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彎處忽然轉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處筑了一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連墻,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shù)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無數(shù)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柱,圓圓的如一面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游手好閑的人一樣,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一個堡子里只有這樣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歸這碾坊包辦,成天有人輪流挑了倉谷來,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閘的板,枧槽里水沖動了下面的暗輪,石磨盤帶著動情的聲音,即刻就轉動起來了。于是主人一面談著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籮篩子,到后頭上包了一塊白布,拿著個長把的掃帚,追逐著磨盤,跟著打圈兒,掃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篩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個滾到豆粉里的湯圓。然而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許多人生活還從容,而為一堡子中人所羨慕的。
凡是到楊家碾坊碾過谷子的,都知道楊家三三。媽媽十年前嫁給守碾坊的楊,三三五歲,爸爸就丟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話也不說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親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還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生活毫無什么不同處。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見了,媽媽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長大了。
媽媽隨著碾槽轉,提著小小油瓶,為碾盤的木軸鐵心上油,或者很興奮的坐在屋角拉動架上的篩子時,三三總很安靜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熱天坐到有風涼處吹風,用包谷稈子作小籠,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到火桶里,剝灰煨栗子吃?;蛘哂袝r候從碾米人手上得到一個蘆管作成的嗩吶,就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后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
這磨坊外屋墻上爬滿了青藤,繞屋全是葵花同棗樹,疏疏的樹林里,常常有三三蔥綠衣裳的飄忽。因為一個人在屋里玩厭了,就出來坐在廢石槽上灑米頭子給雞吃。在這時,什么雞欺侮了另一只雞,三三就得趕逐那橫蠻無理的雞,直等到媽媽在屋后聽到雞聲代為討情時才止。
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樹覆蔭,六月里陽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yǎng)得有幾只白鴨子,水里的魚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習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財產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鄉(xiāng)公約不許毒魚下網,所以這小溪里魚極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來釣魚,看到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里養(yǎng)的,你到下面去釣罷?!比巳纛B皮一點,聽到這個話等于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竿子,擱到水面上去安閑的吸著煙管,望到這小姑娘發(fā)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媽,高聲的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guī)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竿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干涉別人釣魚的。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竿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面總爺家塘里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里的水,都跑來了?!比绽龖斶€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里躍起來吃鴨子,聽到這個話,也就沒有什么可說了,只靜靜的看著,看這不講規(guī)矩的人,究竟釣了多少魚去。她心里記著數(shù)目,回頭好告給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