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職業(yè)新聞人,我喜歡有新意的玩意兒;作為一個有輕微文字癖的人,我賞識臺詞里沒有病句的劇本。這兩點,陳可辛導演的新片《武俠》兼而有之。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是韓非子的經(jīng)典語錄??梢姙閭b之道,一開始就要憑武力沖決人間禁忌的。這還算現(xiàn)實主義的定義,中國歷史典籍中也確實有相對嚴謹?shù)年P于俠的記載。盡管一鱗半爪,畢竟英風俠氣。后來有了公案小說,《三俠五義》里的“五鼠”和“御貓”有了超越常人的身體機能和技巧。到了近代,真正的武俠小說出現(xiàn),經(jīng)由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還珠樓主等人和六七十年代金庸等人的發(fā)揮,武俠小說的自由奔放直抵神話,大俠的功夫也達到了機關槍和加農(nóng)炮的威力。武俠小說已不是對武術和功夫的如實摹寫,而是寄托了華人對超自然力的向往和對社會公平的無限渴念。后來的武俠電影,更是完全不受人體極限和力學原理的掣肘,將虛擬的江湖打造成了人仙雜處的世界。有了威亞,有了CG技術,編導的想象力有多遠,電影的翅膀就能飛多遠。
然而,《武俠》沒有走《東方不敗》的劍仙之路,也沒有走《臥虎藏龍》的半人半仙之路,它走上了一條以中西醫(yī)學闡釋武俠功夫的道路。清末民初,蟄伏小鎮(zhèn)的劉金喜(甄子丹),無意間撞見兩個行劫的強盜。他用貌似笨拙的身手結果了那兩個高手。縣里來的怪雞神探徐百九(金城武)見賊人死得蹊蹺,檢視現(xiàn)場,冥思苦想,一步步找到了真相。這個過程中,徐百九用了中醫(yī)的奇經(jīng)八脈理論,也用上了西方的神經(jīng)學成果,更借助了福爾摩斯的推理術,將強盜死因查明,將劉金喜拳法的精要找出,順便將他的身份揭穿。
傳統(tǒng)的武俠是唯心主義的,不需要解釋神一般的威力從何而來,只管制造劍氣和血雨就是了。而現(xiàn)代醫(yī)學是唯物主義的,外科下刀以解剖學為根本,內(nèi)科用藥以生物學和化學為依據(jù)。中醫(yī)在歷史上與巫術曾經(jīng)密不可分,如今也漸漸地投奔了科學。《武俠》煞有介事地用醫(yī)學解釋武俠功夫,這是武俠電影的新程式。我分明聽見:第一個強盜是被打斷了太陽穴下控制心跳的迷走神經(jīng),所以猝死;第二個強盜則是被點中云門穴,形成血栓,堵塞幼脈,致使心臟停跳。當“穴道”和“血栓”在一起,“迷走神經(jīng)”和“幼脈”在一起,中醫(yī)和西醫(yī)也就融合無間了,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也就天地一家親了。
《武俠》有點兒像《大偵探福爾摩斯》,一套功夫打完還復盤,讓你把招式看得清楚;也有《獨臂刀》的影子,一個避禍的高手遠走世外,仍然逃脫不了冤家的追索;還有些像《大只佬》,金城武靈魂出竅幻想殺戮場景。片中還有美劇《CSI: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和《豪斯醫(yī)生》的影子,中國仵作也能像西洋法醫(yī)一樣,通過小小的物證推想出兇案發(fā)生的過程。
《武俠》雖然披了“武俠”的外衣,但仍然貫穿著“文人導演”陳可辛的趣味:世事無常,情感疏離,一切皆可懷疑。“真威武”組合中,甄子丹演這種謙恭內(nèi)斂、隱藏形跡的人,正可揚長避短;金城武則很有些鬼氣和靈氣,并且負責了大多數(shù)搞笑戲分,很是亮眼;湯唯在這部男人戲里發(fā)揮空間有限,她和甄子丹眼神對接多,臺詞交流少,顯見得夫妻之間也有很多隱秘的隔膜。
影片前后風格迥異:前半部分探案,小懸念挺給力,對功夫的闡釋也很有新意;后半部分尋仇,大BOSS(王羽)決戰(zhàn)甄子丹,回歸了傳統(tǒng)的窠臼。這部片子的基調(diào)不是酣暢的《滄海一聲笑》,香港電影再也回不到那個無法無天的時代,在內(nèi)地混就得學會復雜計算和閃展騰挪。諸多香港導演中,陳可辛是最擅長在薄冰上翩翩起舞的。他保持社會思考,保留草根情懷,保有創(chuàng)新精神,保證不觸雷區(qū)。他最近的三部作品《投名狀》《十月圍城》《武俠》都以清末為時代背景,都有綿密針腳和苦心設計。因而,這不是一部痛快淋漓的武俠片,但絕對言之有物。
片中有兩處爭議點:一個是大反派被雷劈死的結局,另一個是關于片名。被雷劈死的結局,被很多人認為“很雷”。我倒是覺得如果能在科學和醫(yī)學的范圍內(nèi)想出絕招,讓正義戰(zhàn)勝邪惡誠然好,但如果沒有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樸素的“壞人遭雷劈”也挺好。另一個爭議有關片名,有人認為這部電影“有武沒俠”,不應該叫《武俠》。個人覺得,有武沒俠不是問題,金庸的《鹿鼎記》一樣對俠義精神充滿懷疑和解構,但不妨礙它被劃入武俠小說的行列。不過,這樣一個格局不大的故事,卻用了一個類型片種的總名目,的確有“小馬拉大車”的嫌疑,如果命名為《隱武者》就恰如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