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此刻她躺在他身邊,嗅到熟悉的氣息,所有往事恍然在目。在日本的這些年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每每提筆,想要寫一封信給他,又覺得胸口像有重石,壓迫住所有的機靈,只覺得頭腦混亂,毫無頭緒。一封信,不知道如何問候、是否抱歉或怎樣感恩。于是篇章和語句變成了一些零散的詞匯,又更被拆散成混亂的筆畫,那些筆畫被連接起來,有了弧度和輪廓,變成了一個人的樣子,他的頭發(fā)眉毛眼睛鼻梁,還有薄薄的可愛的嘴唇。她沒有給他寫過一個字,卻在安靜的課堂上、熱鬧的酒館里、和自己寓所的書桌上畫了無數張他的臉。但是不像,一點兒都不像,每一張都不像。越是仔細地回憶他,越是認真地描摹,就離他越遠。如今她終于在他身邊了,看著這張朝思暮想的臉,想要伸手去碰一碰、摸一下,到底還是沒有膽量,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剛才并不好。做愛做得像找不到合適話題的敘舊,盡管兩個人都帶著足夠的熱情和認真。從前她是他的小寵,哪怕不和諧,哪怕總有點兒疼,卻有著親昵的舒適和溫柔的虐待的快感,而今她長大了,帶著贖罪的心情企圖迎合,反而不那么自然,不那么讓人歡喜了。這夜里的敘舊便草草收場。他們沉默著,明明不愿承認,但已經相互確定,時光流轉,他們不再是從前的小王爺與他的明月了。
他起床,穿衣,并不打算在此過夜。坐在床畔,他背朝著她說:“打算出門轉轉,還是找些事情來做?”
“想要先見見朋友?!?/p>
“那也好?!彼f完推門而去,再沒有回來過。
南一中學畢業(yè)之后沒有繼續(xù)讀書,在父親任主編的報館里面謀了一個謄寫稿件的職位。她的辦公桌在靠窗的位置上,她還養(yǎng)了一盆仙人球。明月來的時候,南一正趴在那里費勁巴拉地寫字,抬起頭來看到是她,南一立即像只精力旺盛、身姿矯健的小青蛙一樣一躍而起:“明月!汪明月!你這個小壞蛋!你!我想死你啦!”
明月跟南一抱在一起,她霎時覺得心里溫暖,眼睛也濕潤了:啊原來還是有人想她的,還有個人抱著她、熱烈地歡迎她的!南一把自己桌上的文稿和紙張胡亂地整理了一下,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個圈,拉著明月就往外面走:“我說我今天怎么干不進去活兒啦!我就知道有事兒。咱去找個地方吃東西吧,哎,餡餅和羊湯,怎么樣?”
“現在,下午兩點?”
“我中午飯沒吃啊?!蹦弦徽f。
“行??!”明月道,“我到現在還沒嘗上這一口呢?!?/p>
她們下了有軌電車就一頭扎進小吃街。這一帶是奉天城內穆斯林的聚居地,以清真寺為中心五六個街區(qū)的范圍里開了些大大小小的特色買賣,玉器行,首飾店,賣毛毯的鋪子,賣干果的小攤,還有很多很多風味獨特的餐廳小鋪。它們鑲嵌在那幾條彎曲逼仄的街道上,要借助那些異域香料的氣味仔細尋找分辨。
自己賺工資的南一儼然是熟客的派頭,經過路過的小店,手指著那些藍白相間的門臉兒對明月說:“這是個吃涮肉的鋪子,肉一般,但是醬料的味道挺好的。這店的烤羊腿不錯,筋頭燉得也行。哎這家店是做燒賣的,看上去不太干凈,味兒很好哦,真的,埋汰東西更有埋汰味兒……”
明月被她說得越來越餓,催促道:“大姐,要不然咱們就這兒吧,我不嫌埋汰的?!?/p>
南一笑嘻嘻地說:“忍一忍哈,耐心總是有補償的。”
她們終于來到那家小店,掀簾子一看,里面一共才八張桌子,下午還不到飯口,已有了四桌客人。南一帶著明月走到最里面的位置上坐定,菜牌也不看,對那紅臉龐的老板娘說:“四張餡餅,兩碗羊湯,再來個涼拌蹄筋。”
羊湯是現成的,在大鍋里面咕嘟嘟地冒泡,舀出來撒上一把香菜末,被滾湯燙熟,就變成了鮮艷的老綠色。明月放了一小勺白胡椒粉進去,調勻了喝一口,咬著一小塊羊雜,咂咂嘴巴對南一說:“可真香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