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彩珠輕輕牽起明月的手,拄著腮看她腕子上銀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說:“這個怎么跟我的那么像?”
明月說:“這不是小王爺從上?;貋?,給每個人都帶的禮物嗎?”
彩珠的眼睛沒離開那塊表:“他對你好?!?/p>
這個小家伙也不算糊涂,小心翼翼地糾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這幾個字燒著了,她牽著嘴角還在笑,話是越說越慢,語氣是越說越硬的:“小明月,說你不懂事,你自己還不在意。他是誰的哥哥?他是顯瑜、顯玖、顯瑋她們的哥哥,他怎么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兩個人這樣說就算了,這話被別人聽見了,是笑話你,還是笑話這家子人哪?”
到現(xiàn)在,彩珠也記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沒有由此產(chǎn)生什么憤怒,像是從心底認(rèn)同了自己的話,安靜又從容地點了點頭:“您說的是?!?/p>
她又坐了一會兒,閑聊片刻才說要走的,剛到門口,顯玚回來了。
七點多鐘,放晚飯的光景,他推門進來,一見明月就笑:“明月來了?要走?留這兒吃飯吧……”
聽人說,最后能夠結(jié)成姻緣的夫妻一定有些聯(lián)相的,彩珠剛到府中的時候,也聽親戚們議論她跟顯玚長得像。如此對比起來,說他們相像的人是多么牽強附會,更像是某種祝愿和奉承。那一天,彩珠發(fā)現(xiàn),汪明月比顯玚所有的妹妹們長得還要更像他,同樣的長眉長眼,相似的程度讓人嫉妒,同時他們的神態(tài)也有一種神秘的、時光久遠的默契。顯玚先是給她夾了一塊魚肉,然后用湯勺舀了一匙蘿卜牛肉湯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頭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塊魚肉是鋪墊,給明月布菜才是顯玚要做的事情。她同時也發(fā)覺了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里不對勁:顯玚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從來也沒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么都沒有說。
但是自此之后,她的心里像是長了一只渾身都是毛刺的小蟲子,四處亂爬,又痛又癢。痛的是,她年紀(jì)輕輕,剛剛嫁進這前朝王府,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腳跟,還沒生下一男半女來證明自己的愛情和健康,就已經(jīng)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卻早來一步的敵人;癢的是,那年輕的女孩,看上去清純可愛,毫無心機,像春天早晨草原上一滴透明的、帶著香味兒的小露水,她怎樣才能聰明又不失風(fēng)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要把家里這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嫁掉。時機剛剛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爺從前的門人在廣州做成了生意,環(huán)境很好,帶了價值連城的禮物和稀世的好藥材來府上感念王爺從前施的恩德。
王爺已經(jīng)臥床不起,不愿見客了。在府上設(shè)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晉。精明的門人一整頓飯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話,飯畢才提出了一個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兒子向大格格顯瑜提親。
福晉當(dāng)時放下茶杯:“送客。”
晚上彩珠伺候福晉梳洗的時候,老福晉仍憤憤不平:“他爹爹原來給管賬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緒六年的貢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著京城的缺兒,平時不聲不響的一個人,沒見王爺怎么額外待他,忽然來謝恩送禮,我也覺得奇怪,原來是這么個心思。”
“怎么也糊弄不了您啊。”
福晉淡笑:“小皇上自己都沒著沒落,我必須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點兒,否則想起來連個在南洋做買賣的都想娶我們家的大格格當(dāng)兒媳婦這事兒,我這心啊,堵得慌,你懂嗎,彩珠?堵得慌……”
她輕輕梳理福晉銀白色的頭發(fā),沒吱聲。
福晉在鏡子里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想?”
“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樣……”
“……什么意思?。俊?/p>
彩珠低下頭微微笑,心里明鏡一樣:福晉當(dāng)時變臉?biāo)涂?,那個叫做“姿態(tài)”,老話叫做“威儀”,但是有些話有些道理,她是在等著別人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