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不真是古董，因為有人間的鑊氣，有風(fēng)雪塵霜與磕碰拂拭的生命肌理，是曬過陽光經(jīng)受風(fēng)寒跟著使用的人一起成長衰老的。

因此雖然著迷老家具，我卻不曾被中國貴氣的酸枝雞翅紫檀家具吸引，面對太師椅貴妃床山西大柜陜西鑄鐵大門也毫不動心，因為實在離真實的生命太遙遠(yuǎn)了。我很難想像現(xiàn)代公寓的客廳里擺設(shè)一套兩兩對望的太師椅（而非布沙發(fā)）能怎么款待來客或全家舒適地觀賞電視。然而太師椅仍然人見人愛，價格皆不便宜，似乎不擁有一套就可能民藝失格。

即使把自家家里裝潢成傳統(tǒng)中式，太師椅仍然讓我覺得刺眼，覺得像中國菜館入口的矯飾門面，像是既折磨自己又折騰來客僅適合大家興致一來試坐拍照不該久留的道具。雖然我亦坐過真的舒服又大氣的清代圈椅，但泛濫的仿古家具總是讓我對這種中式裝潢必備的道具敬而遠(yuǎn)之。

太師椅與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桌是舊時坐鎮(zhèn)主廳的重要家具，人生里的送往迎來生老病死或許都發(fā)生在這四張椅子所圈圍住的廳堂里。這樣的家具有不可忽略的分量，只是時移勢轉(zhuǎn)，想在現(xiàn)代公寓的客廳里與液晶電視吸塵器電腦或咖啡蛋糕紅酒共處一室委實不易。

這是生活里現(xiàn)實與想像間的錯亂與艱難。

因為這樣的理由，即使難得遇上年代久遠(yuǎn)品相完美的神物我亦常冥頑不靈，不愿自己生活里與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寶貝共居一室，因為委實太虛假了，不是生活。像某位女歌手唱的：我的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盡管在家具之外我買的民藝擺飾亦不在少數(shù)，因為生活有對美感的需求。只是對華美表面的索求如果搖身一變成了蹲踞家里的一只龐然巨獸，即使毛色再怎么斑斕油亮備受疼愛，被毀壞的恐怕是主人的真實生活。

民藝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有錢人保險柜里深鎖的古董，不適合拿來炫耀傲人與奉若神明。只是收藏人難免驕傲，有的傲其數(shù)量繁多，有的驕其品相精絕，且不免暗中相互較量，甚至鄙夷。真是一個讓人疲累的世界。

有人講究原漆色與原五金配件，只愿買無瑕疵的家具，略有損傷蟲蛀則不屑一顧。這當(dāng)然是收藏的要訣與境界，但我總不免為那些被嫌棄的家具感到難過，甚至同仇敵愾地不喜起主人吹捧在手心里晶瑩剔透被寵愛的家具精品。

民藝人眷念舊情，對老東西懷著細(xì)膩的獨特感受，一切的損傷、斑駁、缺漏與壞毀都因歲月而起，即使這些時間的傷害真的礙眼，我都不忍嚴(yán)厲以對。因為損傷老東西的，不也是讓它充滿動人靈光的同一種力量？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