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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詞典 作者: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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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人在嶺上打柴,擔回來攤在地坪里曬干了再燒。濕柴很重,擔在肩上十分咬肩。我們知青后來想出一個主意,砍了柴以后就攤在嶺上曬,曬干了,下次砍柴時再來擔。這樣每次都是擔上一次砍的柴,也就是干柴,擔子就輕一些。羅伯聽說這個辦法好,換了我的擔子試一試,眼睛瞪大,說確實輕好多么。

我說一大半的水分都蒸發(fā)了。

他放了我的擔子,還是擔著他剛砍下的濕柴往嶺下走。我有些奇怪,追上去問他,為何不試試我們的辦法?

“柴都不想擔了,這人橫看直看都沒有什么活頭了。”

“不是不擔,是要擔得科學一點。”

“什么科學?還不就是學懶?你看你們城里的汽車、火車、飛機,哪一樣不是懶人想出來的?不是圖懶,如何會想出那樣鬼名堂?”

一句話把我堵得好一陣沒吐過氣來。

他又說:“科學來科學去,看吧,大家都要變馬鳴?!?/p>

他是指神仙府里的主人。馬鳴住在那里從來沒有出過工,自己的事情都不想做,有時候找回來一點瓜菜,懶得燒火,就生著吃。這樣生吃慣了,以后找回來的米,也嘎吱嘎吱放在嘴里嚼,嚼得嘴角上全是粉渣。人家笑他,他還有一套一套的講究,說煮熟了的東西不營養(yǎng),山上的老蟲豹子從來都是生吃,勁比人大,病比人少,有什么不好?他也從來不擔尿桶,在自己的腳當頭戳了一個墻洞,一根竹槽從屋里接出去,有尿就往槽里射。他認為這樣也比擔尿桶科學,水勢就低,堵塞不如開導。

他一到冬天就不洗臉。臉上結成殼了,就用手干搓一把,或者掰幾下,刮幾下,掉下一塊一塊的殼皮。他不說自己怕水冷,反而說人洗多了臉不科學,把一點好油氣都洗光了,傷皮。

更可笑的是,他從溪里挑一擔水回家要半個時辰,尤其是上坡的時候,走著“之”字路,扭過來拐過去好半天還在半途中。站在坡上的閑人奇怪,說你放了一擔水再唱戲不好么?馬鳴說:“你們曉得什么!這樣走才省力。詹天佑當年在八達嶺修鐵路,就是修的‘之’字路?!?/p>

旁人不懂詹天佑何許人也。

“你們如何會曉得!”他一臉清高和傲慢,不屑與眾人白費口舌的樣子,擔著他那兩桶水,依舊扭過來拐過去,把寶貴的氣力省到神仙府去了。

這以后,人們說神仙府里的桿子,一個比一個科學,那里都要成為科學院了??梢韵胂?,當馬橋人從馬鳴身上體會“科學”一詞的含義時,不會對這個詞有太多的好感。我懷疑,他們后來對上面發(fā)來的一些科學種田小冊子看也不看,撕成紙片卷煙絲;他們對上面一遍一遍關于科學喂豬的廣播無動于衷,甚至割了充當廣播線的鐵絲,用來箍尿桶,都是出于一種心理慣性。也就是說,對金剛們的嘲笑連坐了科學。有一次,馬橋的一伙漢子去長樂街挑石灰,在公路上遇到一輛正在停車修理的大客車,覺得十分新奇。他們圍上去,情不自禁地用手中扁擔把客車殼子敲得咚咚咚震響,眼看已經把好端端的車殼捶癟了兩塊。躺在車底下修車的司機氣得鉆出來大罵,操著扳手要打人,才把馬橋人轟開。但馬橋漢子們抑制不住一種莫名的沖動,逃遠了,還回頭大喊大叫,撿起石塊朝大客車使勁扔過去。

他們與司機無冤無仇。他們也從無破壞的惡習,比方走過任何一戶人家時決不會把扁擔往墻上或門上敲打。他們?yōu)槭裁匆坏狡嚸媲熬腿滩蛔∫獎邮帜?我只能懷疑,他們嬉嬉笑笑的下面,隱藏著一種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嫌惡——嫌惡一切新玩意兒,一切科學的成果,一切來自現(xiàn)代都市的機械怪獸。在他們看來,所謂現(xiàn)代都市不是別的什么,只不過是一大群科學亦即懶惰的人。

把這場挑釁汽車的事件歸罪于馬鳴,當然有些牽強,也不大公正。但一個詞的理解過程不光是理智過程,也是一個感覺過程,離不開這個詞在使用環(huán)境里與之相關聯(lián)的具體形象、具體氛圍、具體事實。這些東西常常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們對這個詞的理解方向?!皹影鍛颉笔且粋€糟糕的詞,但一個在樣板戲曲聲中獲得了愛情或青春記憶的人,一聽到這個詞可能會激動不已豪情澎湃。“批判”“立場”“專案”等并不是什么壞詞,但領教過“文化大革命”紅色恐怖的人,一聽到這些詞可能會不寒而栗深惡痛絕。對這些詞實際理解的定型,可能長遠影響一個人或一個民族今后的心理狀態(tài)和生存選擇,卻不是這些詞的字面意思所能負責的。那么,“科學”這個詞,既不能對羅伯等人猖狂詆毀科學的言論負責,也不能對馬橋漢子們在公路上抄起扁擔對科學成果群起而攻的偶發(fā)事件負責。

誰來負責呢?是誰使“科學”成為了馬橋人惟恐避之不及的邪惡?

我只能說,應該負責的,可能不僅僅是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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