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就此李銳敷衍了另一則寓言,一則有關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虛構——創(chuàng)作”究竟為何物的寓言。“張馬丁們”如何在被放逐以后,堅毅百忍,持續(xù)自己的信念?或是在玉石俱焚的義和團事件以后,幸存者如張王氏要如何活下去?李銳關心的已經(jīng)不止是信仰不信仰的問題,而是幸存者面對信仰乃至生存意義喪失時,能否做出見證的問題。
這正是李銳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得以介入的關鍵。他讓他的人物遭受痛苦,讓他們經(jīng)歷種種巧合,卻不施與簡單的救贖承諾,或道德教訓,或“國族寓言”。他仿佛要說當張馬丁失去與宗教權威對話的權利,或張王氏陷在歇斯底里的幻想時,他們各自體現(xiàn)了見證的吊詭:苦難未必讓他們直面真相或真理,只演繹真相和真理的難以捉摸。宗教愿景和意識形態(tài)不能企及之處,由小說補足。以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法則來要求李銳的作品是買櫝還珠之。因為他恰恰要寫出小說以虛構方式打入生命的死角,信仰的黑洞;他凸顯種種偶然和必然的際遇,縱橫交錯,無止無盡。
再回到張馬丁的墓志銘:
“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當世界被安頓在主流的——神的,權威的,主義的——話語里,小說家在主流之外,以他自己的聲音喃喃自語,并且激發(fā)出不請自來的喧嘩。小說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未必比已存在的世界更好,卻指向另辟蹊徑的可能。再用魯迅的話來說,它讓我們從“無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
如果《張馬丁的第八天》有寓言意向,這大約是李銳最后用心所在了。談“國族”,太沉重,李銳追求的是任何人自己成全自己的可能性。小說家就像殉道者,為(自己的)信仰鞠躬盡瘁;小說家也像造物者,無中生有,起死回生。借著《張馬丁的第八天》,李銳寫下“一個”人——也是一個“人”——的創(chuàng)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