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知道安寧說的是誰，韓燁神情微頓，不悅道：“安寧，你管得太多了。”

安寧蹙眉，見韓燁冷著一張臉，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著侍衛(wèi)回去了。

韓燁立在酒坊前，月色下，身形蕭索。

良久后，他坐在任安樂剛才坐過的位置，把自己藏進(jìn)陰影里，一杯一杯地灌著烈酒。

記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個女孩，他記得全部。

初入京時的沉穩(wěn)，住在東宮時的桀驁，相處時的大方，離城時的不舍，還有帝北城最后一面的決絕與冰冷。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亂時他曾經(jīng)去過帝北城，千里疾奔，只是為了能提前一步讓靖安侯遠(yuǎn)避塞外，可待他趕到時，卻只看見帝家宗祠前暗紅帶血的石板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蒼白的身影。

他終究遲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么能不記得？皇家毀了她的所有，他韓燁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負(fù)帝梓元。

皇宮上書房。

嘉寧帝將奏折扔了滿地，看著低垂著頭靜立的長女，踱著步滿臉怒意。

“進(jìn)賭坊，逛青樓，你是鬧得滿城風(fēng)雨，還帶著朕的大理寺卿！安寧，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安寧沒回答，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嘉寧帝越看越怒，瞧瞧，這是個什么德行？若非這些年在帝位上修養(yǎng)了性子，他早揮著鞭子教訓(xùn)這個不孝女了。

“還要你皇兄調(diào)動將士，才能把你綁回來。好啊，大將軍，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這個父皇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嘉寧帝的咆哮聲幾欲穿透上書房，趙福在一旁暗暗著急。奈何這對父女性子倔得很，兩個都是不肯服軟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賭坊賺得盆滿缽滿，我常年在邊塞，很難存下體己錢。既然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總得勻稱點不是。再說我的名聲也就這樣了，我堂堂一國公主，還怕招不著駙馬？只要您下旨，誰敢不娶？”

嘉寧帝一口氣沒順回來，堵在喉嚨里直翻騰。他瞅了長女半晌，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坐回御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這次述職后，你就不要回西北了?！?/p>

安寧抬首，神情終于有了波動，“父皇，我是西北守將，怎可長期不歸？”

“有施老將軍守著，北秦翻不出天來?！奔螌幍鄢谅暤溃澳憔诺芴焯烊轮胲?，朕準(zhǔn)備把他送到西北去練練?！?/p>

九皇子乃齊妃獨子，左相唯一的外孫，這對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軍權(quán)吧，嘴里卻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安寧暗哼，眉眼里盡是不以為然。

“父皇，那我何時可以回西北？”

“不慌?！奔螌幍勖蛄丝诓瑁匦路_奏折，慢悠悠道：“等你選中駙馬大婚，為朕生幾個小外孫后，隨便你要滾多遠(yuǎn)?！?/p>

這回輪到安寧心口堵著一口氣出不來。她憤憤地瞪了嘉寧帝半晌，胡亂行了個禮，便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出了上書房。

“唉?！贝矊幠_步聲漸不可聞，嘉寧帝才嘆了口氣，“安寧小時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副脾性。沙場無眼，難道還要讓朕白發(fā)送黑發(fā)不成？再說她都十八了，即便貴為公主，也總是要嫁人的?！?/p>

趙福見嘉寧帝一人絮絮叨叨，忙上前添了熱茶，勸道：“陛下，公主威儀不凡，配給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擔(dān)心。”

嘉寧帝輕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兒是他們天大的榮光。”他頓了頓，沉聲開口，“太子也出了東宮？”

趙福點頭，“聽侍衛(wèi)回稟，是太子殿下親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宮的?！?/p>

嘉寧帝瞇眼，聲音里有一抹意外，“都十年了，難道還真有人能讓他轉(zhuǎn)了心思不成？這個任安樂，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趙福心底一凜，未答，只安靜立于嘉寧帝身后，瞧著隱在燭火下帝王幽暗的面容，緩緩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城連續(xù)下了一月大雨，就連安寧長公主逛青樓包花魁這樣的壯舉，亦在連綿的雨天里被京城百姓遺忘了去。

任府，苑書淋著雨跑進(jìn)書房，拖著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熱茶給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里如何了？”

“還好，前幾日小姐吩咐過，便送了不少糧食和衣物過去?！痹窌鴼猓踔非龠f過的茶灌了一大口，又問：“小姐呢？”

“小姐也才剛剛回來，在房間里換衣服。如今入京的外來百姓越來越多了，京里各個衙門都忙。”苑書皺著眉，臉上劃過擔(dān)憂。

京畿一帶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無可依仗，只得逃往京城?？墒沁@一次……涌入的難民也太多了些。

說話間，任安樂已換了一身絳紅曲裾走進(jìn)來，木屐低沉的聲響頗有節(jié)奏。她未干透的長發(fā)肆意披散著，帶著濕意。

苑琴驚呼一聲，立馬拿著布巾埋怨著走過來，替她擦干頭發(fā)。

任安樂立在窗邊，微著瞇眼看向仿佛快塌下來的天空，“再這樣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問題了?！?/p>

苑書眨眨眼，不明就里，正要問個究竟，長青行過回廊，步履有些匆忙，“小姐，剛才皇城傳來消息，太子殿下、沐王，還有兩位相爺都被陛下召進(jìn)宮了?！?/p>

任安樂轉(zhuǎn)身，沉聲道：“怎么回事？”

“聽聞是有一逃入京城的百姓擅闖宮門，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在亂棍之下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千人聯(lián)名的血書，這才上報了陛下?！?/p>

“血書？那百姓是京畿一帶逃來的？”

長青搖頭，聲音有些干澀，“不是，是江南逃難的百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