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雀記 照片(2)

黃雀記 作者:蘇童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節(jié)日。節(jié)日的祖父格外講究儀容。祖父先去理發(fā)店剃頭修面,還額外要求相熟的老師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從香椿樹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現(xiàn)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車,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他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出現(xiàn)在鴻雁照相館,衣冠楚楚,神色莊嚴,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上有樟腦丸的氣味,皮鞋擦得錚亮,渾身散發(fā)著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攝影師姚師傅早已經(jīng)認識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稱其為年年拍遺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見姚師傅都有點害羞,真心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師傅我沒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來麻煩你了。他用道歉的語氣對姚師傅說,再拍一張吧,姚師傅,這是最后一張,我腦子里的氣泡最近越來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來麻煩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館方面其實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媳婦粟寶珍。在粟寶珍看來,祖父每拍一張照片,就是給小輩挖一個坑,祖父的遺照越來越多,兒孫們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來越深。在粟寶珍敏感的神經(jīng)中樞里,祖父邁向鴻雁照相館的腳步會發(fā)出惡毒的回響: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鄰居陰險地暗示,兒子不好,兒媳婦不好,孫子也不好,他們都不好,他們做事,我不放心。

每當(dāng)春暖花開的時候,粟寶珍便進入了某種戰(zhàn)斗的狀態(tài),她要求丈夫與兒子一起加入她的陣營,但丈夫?qū)ψ娓傅谋O(jiān)視漫不經(jīng)心,兒子干脆把她的指令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這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頻爆發(fā)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硝煙由祖父的照片引起,聞起來有一股嗆人的不祥的怪味,他們祖孫三代加起來,不過四口人,無論戰(zhàn)線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時候戰(zhàn)火胡亂蔓延,就燒到了保潤的頭上。保潤好好地吃著飯,一根筷子來敲他后腦勺了,粟寶珍遷怒于兒子旁觀者的姿態(tài),罵他還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還咧著嘴笑?你爺爺丟我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我們?nèi)业哪槪∷趯氄浒驯櫷T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氣,派過什么用場?趕緊去,把那老糊涂拉回來!

當(dāng)母親暴怒的時候,保潤不敢違抗母命,他當(dāng)街拉拽過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車。保潤說爺爺你別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遺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豬肉,還要講究新鮮講究質(zhì)量,死人的遺照都是掛在墻上蒙灰的,哪張不都一樣?祖父揮舞著龍頭拐杖攆保潤,我每年就拍一張照片,怎么就惹到你們了?回去告訴你媽,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關(guān)你們的事!保潤覺得祖父的邏輯出了問題,他說爺爺你好糊涂,怎么不關(guān)我們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見?我們愛掛哪張掛哪張,要是掛錯了,你還能從骨灰盒里爬出來,換一張遺照?

恰好是保潤的一番直言,讓祖父清醒地認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確實是沒有能力從骨灰盒里鉆出來的,掛不掛照片,掛什么照片,只能聽?wèi){他們的孝心了。祖父對兒孫們的孝道毫無信心,思忖很久,有了個方案。他去裝裱店里為最新的照片配了個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掛到了客堂里。因為預(yù)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為擔(dān)心相框未來的命運,他還特意買了一瓶萬能膠,準(zhǔn)備使用科學(xué)手段把相框永遠固定在墻板上。祖父踩著椅子做這些事,保潤是目擊者。對于祖父未雨綢繆的行動,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對,為了嘉獎保潤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說明,今年這張拍得很好,我最滿意。反正我腦子里那氣泡越來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翹辮子了,先掛好遺照,省得你們以后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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