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此,就不會有足以說服自己的結論。在死神逼近的當下,反而變得感傷多情、扭扭捏捏的,那也太不像父親您了。您不可以對自己的孩子那樣伸出手來。所以最有可能是我悍然將短暫握住的手給推開的吧。這樣的解釋,讓我每思及此,都痛苦不堪。
我困在與父親的這個小小的事件中,左思右想了不知有多少回,最后還是解脫了。魔咒是毫無征兆地突然消失無蹤的。當我想到,說不定父親在墓中對這個只有父子兩人知道的短暫而曖昧的互動,同樣不得其解時,突然有一種解脫之感。和我一樣,父親或許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是對那輕微魚信的意味苦思個不停吧。在這樣想象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認識了一個于父親生前不太了解的自己。是的,我就是父親的孩子,而父親就是我的父親。
自從父親過世后,我不時發(fā)現自己有許多和父親相似的地方。父親還在的時候,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像父親,周遭的人也都說我和父親的性格正好相反。先不管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有意識地和父親唱反調,刻意采取和父親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從根本上看來,我沒有一點像父親的地方。父親天生個性孤僻,我卻是從來不缺朋友;學生時代我活躍在運動社團,總是哪熱鬧往哪里鉆。這種個性在大學畢業(yè)成為社會人之后,依舊沒變。直到和開始隱棲生活的父親年紀相當時,我都沒想過要像父親一樣避居故里,斷絕與外界的一切往來。雖然我在四十五歲左右也離開了報社,以作家的身份重新出發(fā),但父親在差不多這個年紀時,卻是切斷了與社會的整個聯(lián)系。
盡管如此,父親走了之后,我竟然無來由地覺得,其實自己身上到處都是父親影子。每當從屋側敞廊走下庭院時,我都會和父親一樣,拿腳在那里找木屐。在起居室打開報紙,我們都是前傾著上身讀報。伸手拿香煙時,我甚至會因為整個動作太像父親,而下意識地趕快把煙放回去。每天早上對著洗臉臺的鏡子,拿安全剃刀刮完胡子后,將沾著肥皂泡的剃須刷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刷毛部分的水會用手指加以擠壓,我告訴自己,這不就是和父親完全一樣的做法嗎?
這些表情或動作和父親很像也就罷了,我甚至懷疑會不會連思考也落入父親的模式。當我工作的時候,總有幾次會離開書桌,到敞廊的藤椅上坐坐,胡思亂想些和工作完全無關的事情,這時我都會抬眼,看著不遠處一棵老櫸木猶如傘蓋般伸展的枝丫。父親也是這樣。窩在老家敞廊藤椅上的父親,總是抬眼,看著大樹的枝丫。我突然覺得,這姿勢就像在守望眼前的深淵。父親是不是也曾悚然沉浸在即將沒入深淵的危懼中?就是這些讓我感到自己身上帶有父親的因子,也因為有這樣的體悟,我開始更多地思考父親這個人。我和父親一次又一次面對面頻繁地促膝而談。
也是在父親離開后,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活著的父親還充當一個角色——庇護我遠離死亡。當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似乎懷抱一種并未清楚察覺的心態(tài):因為父親還活著,以致我從未思考過自己的死亡。一旦父親不在了,我突然發(fā)現死亡和自己之間一下沒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對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視而不見,也明白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上場了。這是在父親亡故之后才知道的。因為父親活著,作為他孩子的我得到了有力的庇護。然而它并非來自父親主動的意愿,在這件事上,不涉及人類的算計或父母子女的親情。只因為是父親和兒子,自然會產生那樣的作用,正因為如此,這無疑是所謂親子最純粹的意味。
父親死了,我才開始將自己的死當作并不很遠的事情加以思考。不過,母親依舊健在,死亡之海的半邊還讓她給我遮著。只有到母親也過世了,我和死亡之間豎立的屏風才會完全移除。到那時候,死亡肯定將以迥異于現在的面貌,逼近我的眼前。母親如今也到了父親辭世的年紀——母親差父親五歲,今年正好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