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1)

補玉山居 作者:嚴歌苓


北京的雪漸漸少了,人卻越來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即便下雪,也沒什么賞頭;當初那種戀人的雪,靜謐雪白,已不復存在。大概也因為真正的戀人不復存在。亦或許因為他和小方不再是戀人,他因而失去了戀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種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這話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禪學書里讀到的。幾年前他到門診所李欣的診室里,看到她柜子里的圖書收藏,除了《月亮與六便士》,還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書。他把那些書名大致記在腦子里。雖然他無論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與六便士》,他卻與這些通俗哲理書相見恨晚。他讀了李欣讀過的書,是否想解構她的內心,他不得而知。

當他終于拒絕小方出去玩雪的請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漸漸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豐厚的頭發(fā)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緩慢地翻過身,接著入睡的倦怠里。小方說那么早公園說不定挺安靜的,不會有那么多雙臟腳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塊灰白莊稼地。她央求他快起來。他聽見自己像豬一樣哼哼著,一則表示在享受沒出息的舒適,再則表示抗議。

他和小方從此取消了玩雪這項活動。那時他們在等待機關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灶做飯,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著的雙人床放在這間前辦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區(qū)域僅一簾之隔。其他區(qū)域包括書房和客廳,以及簡易廚房——只是一口大電飯鍋,下面煮,上面蒸,要是炒菜,還得一個手指捺緊開關鍵,免得它跳起來熄火。甚至還有一個簡易廁所,一個雙節(jié)便盂。走廊兩頭的公共廁所一旦客滿,他們可以用它應急。溫強的中年征候也在于對生活形式的馬虎:剛結婚搬進這座老辦公樓時,斃了他他也不肯端著鮮艷的雙節(jié)大痰盂在走廊游行,和端一鍋稀粥或一盤粉蒸獅子頭的人擦肩相錯。結婚不久,小方迫于經濟結據,去一家大賓館做合同工,也是總機員。那時流行開公司,賓館套房門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類的洋名字。誰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據什么起了那些洋名字,但聽上去相當跨國。小方兩年之后從電話線上認識了幾個洋名字公司的“總”,不是“王總”就是“李總”,最后終于調到公司做秘書去了。一個晚上她從頭發(fā)梢打扮到腳趾尖,同時說有個朱總想雇一個辦公室主任,她推薦了溫強。朱總安排小方帶溫強去面談。溫強問這個朱總是不是也是從電話線里爬出來的。小方說那當然,不過比其他從電話線里爬出來的“總爺”們要地道一點。

直到溫強停職留薪為朱總工作了三個月,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許的諾——那個偉岸男子的諾言:“老子養(yǎng)你!”他差點兒給自己一個嘴巴,因為他幾乎笑出來?,F在小方掙錢比他掙得多,幾乎是小方在養(yǎng)他。又一想,他對自己說:管它呢。

“管它呢”也是嚴重的中年癥狀。

他是在見到李欣后一一檢數自己中年癥狀的。李欣重現在曾經的“老鐵”兵部大院,離溫強給她的那個吻,已有五年。文化科曾經屬于溫強的小辦公室里,坐著的是一大摞大鼓、站著的是一排排立式風扇。李欣正從門上的小窗看里面站著、坐著的東西如何擠掉了溫干事的席位,一個人在她身后問她是不是小李大夫,是不是找溫干事。那是一手提溜了四個暖壺的曾經的勤務兵,現在一點兒兵樣都沒了,說他自己從一樓跟到她二樓。溫干事調走嘍。調到哪里?調到什么國際大公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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