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在美國學電影,然后從業(yè),有沒有感念美國那個文化,包括好萊塢電影工業(yè)給您的一些東西?
李安:我進入那個社會里面去學習、去生活是23歲才開始的,但我從小看美國片長大,還有新聞、電視,受美國文化影響非常大。美國是一個新興的國家,主要是從英國教會里面跑出來的、比較不兼容于社會的人出來闖蕩天下,新創(chuàng)的這么一個國家,所以它的先民跟立國精神是獨立,講個人自由,講創(chuàng)業(yè),有這么一個精神。這個對我來講是很大的憧憬,也讓我開了很多的竅,所以就是一個我很向往的地方。只是我親眼看到它,用英文跟人交流、學習以后,感覺又不太一樣。
我在臺灣長大,因為當時正值冷戰(zhàn)時期,管得比較嚴,很多這邊的書看不到,到了美國反而都看到了,美國的文化我也吸收,所以頭幾年對我來講是很大的沖擊。在臺灣基本上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整個世界在20世紀有兩大思潮,一個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公有制這種思想,另外一個是美國的資本主義思想,講自由,講個人地最全面表達自己,不要受任何約束,勇于實現夢想,注重創(chuàng)造力跟理解力,同時彼此尊重,是另外一種集群的方式,群體性也很強,我在反思這個問題。其實學電影還是小事,因為從小就看,只是上手而已,原來就懵懵懂懂大概知道的事情現在比較會做了。對我真正有影響的是學了幾年的戲劇,我剛到美國是學戲劇的。
問:兩年,伊利諾伊大學。
李安:探討人性,講沖突,講情結,講這些比較抽象的東西。后來我只是用電影的手法,用聲光效果把它們拍出來而已,那只是一個技術。我從電影學校開始慢慢走到現在,一步一步在視覺上開放了。我原來講究細節(jié)的變化,怎么樣具象地表達一些抽象的、心理的東西,這個我天生就會。可是視覺上面怎么樣讓它更醒目,更能夠有表達力,這是后天的學習所得,就是現學現賣,一步一步地學,開發(fā),吃透。我希望自己不要因為兩部電影成名,年輕的時候就局限在那里面了,一直在同樣的地方表現,我覺得相當沒有意思,新東西是學不完的,我覺得也是一種幸運,別人出錢我來學,邊學邊做邊表現,這對我來講是一個比較理想的電影生涯。像派(《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那些畫面,剛上手頭幾年不會想到那些畫面,只是靠講話(臺詞),靠演員表演,靠劇情推動的。如果在視覺上面我沒有開竅,一直那樣拍下去,就是在吃老本。
問:所以之后又嘗試這部Billy Lynn?
李安:Billy Lynn還是比較戲劇性的,還是以講話為主,除了半場秀跟打仗那個場景是完全用聲光表現,電影臺詞很多的,不是只有3D、4K、HDR這些技術。
問:大部分人跟我一樣,對這項新技術帶來的效果還是蠻感興趣的。在拉斯維加斯看過11分鐘試映的人,講了一點他們直觀的感受。我想知道,您看到了什么?
李安:電影看清楚了挺可怕的。
問:它是不是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眼睛可以看到的清晰度?
李安:其實我做到的那個樣子比人眼能看的還差了一大截,眼睛比電影厲害很多。電影是一格一格畫面連起來的(過去一秒鐘24幀畫面,李安在片中嘗試一秒鐘最高120幀畫面),電影我從來沒看清楚過,稍微動一下就不行,但眼睛看到的畫面是不閃的。其實不是有了什么,而是沒有什么去彌補才產生了藝術。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這些技術進步都是彌補帶來的?,F在數碼技術已經到了這個程度,讓你看清楚了,你不能看到了假裝說沒看到。我要保持電影新鮮,就是要用看得更清楚的這種媒介來重新做夢,去投射感情,這是個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