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桂花酒(1)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這是2007年仲春的一個夜晚。

這是和平飯店的底樓酒吧間。

阿四沐浴在吧臺上方的燈光里,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演員,站在舞臺中央。從前是有些激動而且忐忑的,后來是亢奮而且愉快的,即使老年爵士樂隊在吧臺對面的舞臺上演出,客人們都面向他們,每夜都有人隨他們的音樂緩慢起舞,但阿四從來都覺得,吧臺才是這里的心臟,酒架上琳瑯滿目的酒瓶子,就像通向各處的血管。阿四歪靠在吧臺上,端詳這燈光明亮的吧臺,看燈光在各種各樣的酒杯和各色各樣從世界各地出產(chǎn)的酒瓶上閃爍。吧臺外面的店堂里,八角桌一排排向暗處排過去,多年來已被無數(shù)客人的衣褲磨得非常光亮的矮背椅面,像雨后的水洼那樣倒映著燈光。每次看到這樣的椅面,阿四都覺得那上面還保留著客人的體溫,就像床上還留著人形與余溫的棉被窩。這些都是華懋飯店時代的舊陳設(shè),卻也伴隨了她三十年。想想,她真是不相信。

更不能相信的是,明天,阿四就要與這一切告別。她想起來,許多年前,老年爵士樂隊剛紅起來,酒吧里有川流不息的記者來采訪。小號手是樂隊的發(fā)言人,他對一個來自日本的記者發(fā)問,一個人二十歲時演奏過的樂曲,到六十歲再次上臺演奏,你說這是什么感受?那時她正將幾塊冰丟進四朵玫瑰牌的美國威士忌里。聽到這句話,她理所當然地想,那總是很感慨的吧。那時阿四自己不過二十多歲。此刻,阿四遙望著舞臺上小號手空著的座位,想,現(xiàn)在理解了,這種感受原來是一種淺夢中,一邊不能醒來,一邊又知道自己在做夢般的不踏實。

斜斜地從旁邊望過去,吧臺上層層疊疊地,都是加冰威士忌酒的杯底,還有啤酒杯底留下的劃痕。這張吧臺已經(jīng)用了二十四年,薄板覆蓋著另一張也已經(jīng)用了二十多年的吧臺面板,那張從1929年用到1952年。數(shù)不清的人在這里喝過酒,雞尾酒,啤酒,烈酒,葡萄酒,果汁,間或在臺面上留下一道非常細小,無傷大雅的劃痕。有多少條是自己這些年來留下的?

吧臺男同事的白襯衣沒有燙,布料又薄,里面的身體,正用江南男人最舒服的姿態(tài)含著胸,塌著腰。不過,他雙手非常靈巧地干著活,刷杯子,沖干凈,放到消毒水里浸一下,再沖凈,擦干,擦亮,吊到酒杯架上,一氣呵成。

同事們這種懈怠的姿勢,阿四年輕時候曾經(jīng)不適應(yīng),因為父親不論何時都是一絲不茍的。阿四高中畢業(yè),便頂替父親進和平飯店工作。她記得父親即使是退休在家里,也是每天早晨打扮得整整齊齊,才坐到客堂間的八仙桌前喝茶。即使他不穿燙得筆挺的白咔嘰布制服了,還是一坐下,腰板筆直的?,F(xiàn)在她早已適應(yīng)了,這是她這一代和平飯店侍應(yīng)生的標準形象。不過,父親那一輩的傳統(tǒng)在男同事們的頭發(fā)上得到完美的延續(xù)。他們對頭發(fā)仍很重視,規(guī)矩的三七開發(fā)式,用凡士林發(fā)蠟在頭發(fā)上梳出梳子細密清晰的齒痕。他們身上既有1956年開張的老牌國營飯店的倦怠傲慢,也有1929年開張的遠東豪華酒店殘留下來的摩登遺風。

三十年以后,阿四覺得這樣身體懈怠,頭式講究的腔式最親切,她自己也歪靠著,她自己的襯衣也沒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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