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冷不冷,五谷不等,該熱不熱,五谷不結(jié)。這樣的歌謠從小就唱,但畢竟誰也沒有見過五谷不結(jié)是啥樣子。莊稼種到地里,就是要生長,要結(jié)果,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春種秋收,我們愿意累死累活,夏天曬脫一層皮,我們愿意把腰深深地彎在地上,愿意讓汗水摔成幾瓣掉到地里,愿意累得像牲口一樣嘴張得多大,讓風(fēng)把細(xì)土刮到嘴里。我們生下來就是受罪吃苦的,我們只想把糧囤裝滿。
不,不,絕對不會不結(jié),只是結(jié)得小點(diǎn)。人們很快安慰自己,本來就是有豐年有歉年哩,不可能年年那麥穗都給你結(jié)得飽澄澄的,還美死你了哩,看你咋恁貪心哩?年年問地里要那么多,地也有使得慌的時候,人心不能太貪,太貪了老天爺要生氣。多吧,少吧,收一點(diǎn)也就中了,今年不好了,明年就一定會好,老天爺心里有數(shù),老天爺絕不會虧咱。人們很快勸住自己,并為自己的貪心去給老天爺賠不是。龍王廟里的煙火更旺了,平日起早趕集的人也不趕了,他們往各個龍王廟里去,將攢下的錢買成香,買成鞭炮,買成豆腐,買成肉,買成粉條,給龍王爺送去。
還是不下雨,日頭見天出來,照常不誤地烤著大地,河水越來越淺,井水越來越深,將繩子接了幾回,桶扔下去,好久才“嗵”的一聲,遙不可及。
村子里各種聲音越來越小,人們小心翼翼地開言,生怕說了不該說的話,因?yàn)槟窃捑驮谒麄冏爝?,一不小心就會禿嚕出來。連狗呀,雞呀,各種畜牲呀,好像也知道了什么秘密,它們的叫聲也小了,稀了。牲口見了牲口,也不像從前那樣傻呼呼地踢呀,尥蹶子呀,沒羞沒臊地往身上蹭呀,它們相互憂心忡忡地看一眼,就扭開頭去,尾巴不安地甩幾下。
村子的上空,只有香火轟轟烈烈地飄著。
老天爺呀,我們錯了,我們怕了,您生氣吧,您發(fā)脾氣吧,您打炸雷嚇我們吧,只是您不要總是一言不發(fā)。
村莊在寂靜中不安地、焦慮地等待著。
終于等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一團(tuán)烏黃,鋪天蓋地,從西北方向鳴叫著來了,近了,掠過村莊,掠過河面,掠過寂靜,停在麥田上。
人們長舒了一口氣。有時候,等來了災(zāi)難也讓人的心里放松?;认x的部隊(duì)忽地落到麥田上,天又恢復(fù)了明亮。回過神來的人們突然像從癔癥中醒來,他們舉起棍棒,揮舞鐮刀,脫下衣裳,沖向麥田,瘋狂地向弱小的強(qiáng)敵撲打。然而,晚了,這群強(qiáng)盜很快飽餐,丟下一片尸體后,展翅而去,盡管身子沉重了好多,還是昂昂地飛走了。幾乎是一兩個時辰,蝗蟲飛遍了所有的麥田,將不太飽的麥籽一掃而過,然后不知去向。人們憤怒得要發(fā)瘋,可找誰去算賬呢。只有將地上的蝗蟲撮回家去,焙著吃炒著吃煮著吃。又沒有油,干炒干焙,麥秸火怒氣沖沖“呼”地一著,全煳了。煳了也得吃,心里太恨了,邊罵邊吃。
可今天之后,吃什么呢?
一季的糧食沒有了,紅薯窖里的紅薯也快完了。
“那是年饉的時候?!?/p>
后來,老人給孩子講往事時,總這樣說。
囤里的余糧變得珍貴起來。
村里來了警務(wù)員,敦促交糧。他是硬著頭皮來的,誰不知今年的收成呢,可上面有命令,他只好一層層地敦促著。
警務(wù)員召來各甲長先開會,與各保長開會時說的話一樣,無非就是共同努力,完成司令長官部派下的購糧任務(wù),不但要購齊,還得火速運(yùn)到洛陽。軍隊(duì)要抗日,部隊(duì)不吃糧食是不中的。
“可農(nóng)民不吃糧食也是不中的。”章守信說。
“是哩,是人都得吃糧食??僧?dāng)前是要抗日,只有部隊(duì)吃飽了飯,才能去打日本人?!?/p>
“理都對著哩,可不是沒糧食嘛?!奔组L們說。
“沒糧食的拿錢來抵。總不能說一句‘沒糧食’就沒糧食了吧,那要你們這些人弄啥哩?”警務(wù)員也很不高興。上頭的任務(wù)頂在身上,誰心里也不舒坦,咱說一百二十圈,不都是為了自己的飯碗嗎?
章守信回到家來,心里老不痛快。他管著的十幾戶人家,可能有一多半交不出糧食,沒有糧食的人家,自然也都是沒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