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xué)家考證出那些陶罐出土于東漢末年；而我可以證明，2002年1月1日早晨，流過重慶的江水是青色的。

早晨下著大霧，霧中的“冠忠”號客船上午10點30從重慶開出，去往長壽。開船前幾分鐘，汽笛鳴響，碼頭上的旅客像一群奔跑的羚羊沖下山坡。這是一艘私家船。1月1日，船艙里擠滿旅客。小鐵船在霧中穿行，不一會兒，同行的飛鳥都落在它身后。一雙圓圓的黑眼睛從高空看著我，看我站在甲板上看江水。江水是青色的，我有幸發(fā)現(xiàn)并為此做證。

這就是我的考古方式：以現(xiàn)實記錄歷史。我的文字都被江水潤濕，又得到飛鳥的祝福，可惜它現(xiàn)在已消失在迷霧中。

不多時，江上起了大風(fēng)，船艙里的熱氣被冷風(fēng)吞噬。眾人正擠在一間大廳里看錄像；我還站在甲板上，看風(fēng)中霧里，黑的城鎮(zhèn)，綠的船只。兩岸都是山，山間巖石如層層古墓；卻聽不清墓中先人，正在晨霧里說些什么；我知道他們對我有話要說。

小鐵船一側(cè)身，就在江面劃出一道犁痕。船頭出現(xiàn)望江小鎮(zhèn)：一匹巖山，一條石階，幾個穿紅棉襖的女子和穿藍布衣的農(nóng)夫背著竹筐走下山坡。他們的身影在霧中，如鯉魚從水里躍然而出。

猶豫片刻沒有下船，因為他們上了船，望江就在船上與你同行。聽說這里原先是座兵工廠，而眼前的山坡上，灰暗的水泥樓掛著“望江摩托”四個紅字 。你沒有下船，因為望江就在船上。前面就是長壽。新年伊始，我在江上為親人祝壽，為長江祝福！

旅行中常出現(xiàn)偶然，偶然決定我的旅途：江上翹起一尾石魚，魚嘴鉆進水面，背后的城鎮(zhèn)就叫魚嘴，位于重慶與長壽之間。船入魚嘴，你還不下船？

一下船就看見一片零亂殘破的竹棚，用水泥柱支撐，篾片作墻，頂上蓋著石棉瓦和油毛氈。當(dāng)?shù)厝司徒兴坝兔珰峙锱铩?，簡稱“棚棚”。我第一次見到的棚棚像一座座擱淺的船艙，竹籬墻縫間青煙裊裊，里面人丁興旺。

走過一片沙灘，再一回頭，“冠忠”號客船已經(jīng)消失在江面上。這時，晨霧漸漸散去，隔著一彎清江，可以看見岸邊的樹林墨綠鵝黃。沿著石階走上山坡，兩側(cè)的路邊，堆著一筐筐青菜和土豆，圍著公雞、母雞和幾條黃狗。

經(jīng)過一家雜貨鋪，一張大竹床上擺開方便面、糖果、娃哈哈和怪味豆。對面是一家銅匠鋪，地上堆著白鐵皮和各種工具，墻上掛著一圈圈鐵絲，一個白胡子老頭抱著個娃娃坐在門口。上面的店鋪熱氣騰騰，一個穿紅毛衣的女孩正和母親一起包著鮮肉炒手，旁邊的小籠屜里盛滿切糕和粉蒸肉。我進去喝了一碗枸杞泡酒，就和周圍的人熟悉起來。

穿紅毛衣的女孩告訴我：“這里都要被淹沒，我們會搬到高處去，走得不算好遠。因為修了高速公路，這條街走的人少了，生意遠不如從前?！彼母绺缍酥槐P花生米從旁邊走過，大聲對我說：“你是記者嗎？我們這里的貪官貪得兇慘了！”又有一個醉漢坐過來向我訴苦：“我對地方政府不大滿意。頭一年10月7號，我大哥死了，我去喝點茶，喝點酒，打點兒板板兒麻將……我在魚嘴離了婚，有個娃兒，老夫老妻還在一起，家庭管理出現(xiàn)一些矛盾：那天老太婆喊我回去。我說人家在辦喪事么！我的親生兒子說：‘你又喝了酒來鬧事？’就過來用刀砍我，還拿火藥槍打我，把我兩個手指砍斷了。我只好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人說你這是小事情。我兒子現(xiàn)在還關(guān)著。我原來想讓政府重判，但現(xiàn)在想，最好立即釋放。太烏了！這些人說我這是小事情！”他說話語無倫次，一邊說一邊用瓷碗喝著散裝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