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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 (17)

回到卡戎 作者:郝景芳


瑞尼對這一切熟悉無比,但他自己并不加入談話。他沒有這些內(nèi)容可談,沒有項目,沒有妻子和兒子,也沒有房子。他沒有所謂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沒有談資。他的匱乏是一條清晰可見的因果序列,由一點可以推出另一點,由缺乏一點可以推出缺乏另一點。

瑞尼在十多年前,自己剛剛加入工作室的時候就因為事故受到了處罰,五年不得申請工程和研究撥款。僅僅過了一年多,女朋友就離開了他選擇了另一個人。按照火星規(guī)程,單身漢可以分配單身公寓,但是永遠沒法選擇自己的房子與花園。

時隔許久早已事過境遷,他不是沒有機會東山再起,將一切彌補回來,只是經(jīng)過了這么一回,他突然失去了獲取這些事情的興趣。他的禁令早已過期,完全可以再戰(zhàn),但他對組合團隊像打仗一樣競爭項目感到漠然,寧愿自己一個人用日常材料做些簡單的實驗。他也完全可以再找一個女朋友,可是他對兩個人相互牽扯、爭奪主動、在對方面前表現(xiàn)自己感到厭倦,對第一個女朋友是一種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惶惑,但是在發(fā)現(xiàn)這整個過程是怎么回事之后再重復一遍,他就有一種刻意演出的感覺了。他看著兩個復雜、各有所思、相互并不了解的個體坐在一起表達自己愛得多么盲目,覺得實在不夠真實,因而實在不能忍受。他希望遇到一個人能先承認兩個人的陌生與距離,然后再說相處,可是他沒遇到過。

他不喜歡追求與被追求的游戲,就像不喜歡工作室每年預算的戰(zhàn)爭。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取決于動力,當人的興趣已經(jīng)轉(zhuǎn)移,各種競爭的技巧就成了沒有意思的冗余。

瑞尼從小到大就一直處于這種不夠主動的狀態(tài)。他既不曾成為楷模,也不曾挑起反叛。他從小孤獨地成長,一直不引人注意,說話很少,活動也不出風頭。他和其他孩子關(guān)系不錯,但從來不曾擁有群體號召力。他在孩子群里相安無事,偶爾和誰打架,但不曾與誰結(jié)仇。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運動場上,沉默地做著各種器械,就像一顆灰色的小彗星,掠過黃沙場地和五顏六色的金屬器材。他不愛說話,常常有人將他忽略過去,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復雜多變,有陰晴圓缺。不愛說話的孩子總有這樣的危險,人們可能和他相處幾年,對他仍是一知半解,不是不能了解,而是以為沒有需要去了解。

瑞尼的內(nèi)向不是自閉,也不是精神層面發(fā)展落后,而是像很多內(nèi)心豐富、思維流暢卻不愛說話的小孩一樣,他能夠敏感地區(qū)分出說出的話和沒有說出的話。這仍然是詞語游戲在內(nèi)心的遺留,他在心里有自己城堡,因而外界的表達就成了永恒的表面的言不及義,讓他寧愿回到自身。

瑞尼已經(jīng)早過了交流有困難的兒童時代,已學會泰然地與人相處,學會在零零散散的日子來到俱樂部,和其他人們分享閑散與安居的常人話題。他并非一定需要別人陪伴,但只是不想讓自己因離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對人的了解。

他在人群中坐著,默默回想漢斯、加勒滿的歷史與這個國度的命運。

當瑞尼回到醫(yī)院的時候,時間已晚。他來取一些書回住處,本以為所有人都休息了,卻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看見洛盈坐在他辦公室的等候小客廳里,一個人看書。

“洛盈?”他有點詫異地招呼她。

洛盈抬起頭,向他微微笑笑。屋里的頂燈沒有開,只點亮了圓形茶桌上擺放的花瓶狀臺燈,角錐形的光暈成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綠色葉片讓燈光在書頁上柔和地攤開,洛盈的臉頰被側(cè)光照亮,鼻子顯得細瘦,眼睛看上去很明亮。

“您回來了?”她向瑞尼打招呼。

“你在等我?有事嗎?”

“嗯,”洛盈猶豫了一下,“其實不能算有事,只是想問一兩個問題。”

“哦?什么問題?”

洛盈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讓自己的話平靜:“我們周圍的人,是為什么工作呢?”

“你指什么人?”

“就是指周圍的一般人,工作室的人,爸爸媽媽和孩子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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