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胡適先生,你卻是少有地留了情面。那時你們都在美國,離開了國內(nèi)被人追捧、與人熱絡(luò)的環(huán)境,而都非常孤獨寂寞。胡適先生的處境大概比你好些,也幫了你許多。你當(dāng)時住在救世軍辦的宿舍里,性質(zhì)和待遇就和收容所差不多。
胡適先生來看你,兩人往黑漆空洞的客廳里去,胡適先生直贊這地方很好。坐了一會兒,一路出來四面看看,仍然滿口說好,分明是沒話找話。
你送他到臺階外,天冷,你沒穿大衣,卻也和胡適先生在涼風(fēng)中站了許久。那是你們最后一次見面。你刻薄的筆力并沒有捅破和揭穿什么,即使內(nèi)心清明,最后仍然尊稱胡適先生為“偶像”。
對親人和至交,你甚至都沒有那么友善。你后來和好友炎櫻斷交,幾乎老死不相往來。在后來的通信里,炎櫻問你為什么莫名其妙不再理她,你說:我不喜歡一個人和我老是聊幾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個死人一樣。你的弟弟張子靜,你在《童言無忌》里說他“實在秀美可愛”,聽到別人說他種種不成器,你則比誰都?xì)鈶崱K髞硐蚰銓で缶葷?jì),你卻分文不給,以至于他也寫書訴述你的冷漠。
“任是無情也動人”——不相干的人恐怕會這樣說你,相干的人則只覺得無情。你卻說自己“所有人都同情”。我想到有人曾經(jīng)問徐梵澄先生,說魯迅為什么這么刻薄,這么好罵?徐梵澄先生說:“因為他厚道。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不能容,當(dāng)然罵起來了?!?/p>
角度不同,冷暖自知吧。平常事物,你比別人更早看到更深一層的苦難,急急別過臉去,人說你無情,其實是同情至深。
你遇到胡蘭成時23歲,我遇到你時7歲,如今也快23歲了。先是看你的文章,然后研究你的人生,時而背離,時而叛逃,時而萬有引力一般地靠近你的人生。
你說生活像你從前的老女傭,叫她找一樣?xùn)|西,她總要慢條斯理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別針,打開來輕輕掀著看了一遍,照舊包好,放還原處,又拿出個白竹布包,用一條元色舊鞋口滾條捆上的,打開來看過沒有,又收起來;把所有的包裹都檢查點過,她對這些東西是這樣的親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誰都不要想找得到。
你被時代推著走,只能從后往前推測人生的結(jié)局怎樣才能美滿些:若沒有爆發(fā)戰(zhàn)爭,若留在了大陸,若沒有逃到美國,若晚年回到香港??全是一堆無從選擇的選擇題。
如今,我的生活也成了這樣一個慢吞吞的老女傭,求之不得的無奈多過躊躇滿志,事與愿違的情況多于種瓜得瓜。無論自己亦或是時代,都看不清前路在哪兒,也不知道走哪步會滿盤皆輸?shù)腻e。這時總想起你的話來:“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yùn)的,到底還能讀懂《紅樓夢》”。這是文學(xué)僅剩的安慰,以及最后的退守。還能讀懂你,我想我也是幸運(yùn)的。
蔣方舟作家,清華大學(xué)學(xué)生。 1989年出生于湖北襄陽。七歲開始寫作,九歲出版散文集《打開天窗》,十一歲出版長篇處女作《正在發(fā)育》,之后又有十多部作品出版。著有《青春前期》、《都往我這兒看》、《邪童正史》、《騎彩虹者》、《第一女生》、《謠言的特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