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愿了,您呢?作為韓國公子,您對祖國的態(tài)度與那些奉行“良禽擇木而棲”的縱橫家大有不同,與楚國先賢屈原倒有幾分相似。但是,韓國最為積弱的國力與韓王相對昏聵的能力,無助于您施展曠古絕今的抱負,則是必然的。韓國與強秦地理位置最近這個事實,意味著它最可能首當其沖地遭到鯨吞。您命定的糾結在于,您的思想只有依賴那個特定的人主,才有望橫絕四海,而那位人主——秦王嬴政,恰恰最可能給貴國帶來滅頂之災。您的人生抱負與情感歸宿,宿命地指向相反。秦王一統(tǒng)天下的偉略,只有先把貴國的城樓踩在腳下,才有望繼續(xù)下一步,而您見到秦王后的第一道奏議,竟然要求他“存韓”??梢韵胍?,即使您因為口吃而大打折扣的談吐言動沒有令秦王失望,您這道奏議,也夠讓他掃興了。于是,恰在您有望大展宏圖的那一刻,您為自己埋下了悲劇種子。
現(xiàn)在繼續(xù)向您匯報司馬遷的寫法。他為您寫的傳記,總共不過1600來字,其中逾五分之四的篇幅,在全文抄錄您的名作《說難》。這當然不是史傳的規(guī)范寫法,與司馬遷在他處的寫法也不相合。何以故?無他,司馬遷以其天賦的洞察力,捕捉到了您最大的悲劇點,并重點加以渲染。您的人生使命和精神抱負,專在向君主陳計獻策,您又深知言說的種種利害奧妙,最終,您仍因自己的不當言說而遽赴黃泉。惜墨如金的司馬遷,遂不避重復,兩次感嘆道:“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
我們知道,在如何善待各類人才方面,您的生死冤家李斯,曾借助一篇理實氣暢的名文《諫逐客書》,幫助秦王刷新了認識。根據(jù)這份認識,結合秦王對您文字曾有的好感,尤其結合韓國與秦國懸殊的國力對比,要說秦王非要置您于死地,恐不無勉強。當然,即使從您的眼光看,所謂君主,也就是有權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有權三心二意、隨心所欲、反復無常的人,用尋常的處事邏輯來考察普通人或許有用,施諸“威加海內(nèi)”的君王,則過于天真。為此,我必須為秦王做出任何怪誕舉動的可能性,留足余地。另外,李斯與您的關系,是否真到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已有資料亦不足信。司馬遷還提及了另一個人:姚賈。您的事,他似乎難脫干系,但罅隙究竟因何而起,資料仍付闕如。大略而言,姚賈的縱橫家特色,在您著名的“五蠹”分類里,倒是屬于必除之人。退一步說,即使姚賈僅僅從大作里感受到了水火不容的敵意,并決定先下手為強,邏輯上也說得通。他當然可以推測,一旦秦王對您言聽計從,留給他的人生選項,就只有在肢解、車裂或腰斬里任選其一了,連“毒藥”的待遇都未必輪得上。人命關天,死生為大,他為此做出任何對您不利的事,都不足為怪。另外,留意您觀點的讀者也會發(fā)現(xiàn),對您的不幸橫死最有預見、最不會驚訝的,正是閣下本人。
如此,就得面對您的奇異學說了。韓非先生,您的學說并不復雜。在大作中,您曾兩次提及《詩》里的句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依我愚見,您的態(tài)度是更進一層,主張一種“悠悠萬姓,莫非王資”的帝王學?!巴踬Y”一詞是您發(fā)明的吧?在《五蠹》中,您如此描述心目中的理想國:“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痹俳Y合您創(chuàng)造的“五蠹”“八奸”論,您的觀點實際上異常簡單,就像后人曾毫不猶豫地假定“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那樣,您也毫不含糊地假定:世界因為“人主”而存在,人主的統(tǒng)治欲望,既是世界的存在依據(jù),也是人間的秩序法則。圍繞這個前提,您把一切不利于人主統(tǒng)治的因素,無論知識層面的思想學術,還是道德層面的忠貞廉恥,都視為多余。在您“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的論述中,您極為麻利地把庶民百姓都視為帝王的私家資產(chǎn)和私人工具了。所謂“俱盡其力”,改成“俱盡其畜力”,無疑更貼合您的定位。除了讓他們像騾子般為“人主”盡力外,您不認為這些“細民”還有任何屬于個體的存在價值及人生意義。為了完成這個學說,最終您不得不把除人主之外的所有人(即“賢不肖”),貶低并得罪個精光。首當其沖的是被您界定為“以文犯法”的儒生及“談言者”縱橫家,以下依次是“以武犯禁”的俠客、借依附貴族來逃避兵役的“患御者”及大量工商之民。在您視民眾為“耕戰(zhàn)”工具的既定認識里,這些人僅僅因為不能直接效命于“耕戰(zhàn)”而被您定性為“邦之蠹”。您對人主的號召是:把他們都干掉吧。還包括“八奸”,“八奸”是您對“五蠹”的擴大化認識。伴隨著這聲號召,您也對仁義、智慧、貞信諸價值觀下了驅(qū)逐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