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有若干恐怖記憶。除了目擊對岸的曠世大火,還有國民黨潰軍的散兵游勇,時不時亂放槍。有一天彭娘去外面找難買的菜肉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母親,一個穿道士裝的人走進我家院子,母親站在木橋上應付他,他反復指著母親身后的我說:“太太,你快把那娃兒舍給我吧,兵荒馬亂的,你留下是個累贅啊,舍了吧,舍了吧……”我聽懂了他的意思,害怕到極點,一只手緊緊地攥住母親的衣角,只聽母親鎮(zhèn)定地說:“師傅你快去吧,莫再說了,那是不可能的,請你馬上離開?!蹦堑朗亢髞斫K于轉身離開了。彭娘回來,母親說起這事,彭娘把我攬到懷里,大聲“撒村”,罵那道士,我這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長大了讀《紅樓夢》,讀到甄士隱抱著女兒在街上看過會的熱鬧,忽然有道士和尚過來,那癩頭和尚指著他女兒說:“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舍我吧,舍我吧……”我就總不免憶起自己童年時的那段遭際,真乃“陽光之下無罕事”,在驚嘆之余,又不免因后怕而脊背發(fā)涼。
1949年10月1日那天,北京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我家那時父母小哥阿姐頭靠頭擠在一臺電子管收音機前,聽聲音不甚清晰的廣播。我畢竟還小,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已被定位為“隨時準備著,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的“革命接班人”,必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努力使自己能盡早戴上紅領巾、盡早佩戴上共青團的徽章……
但是直到那一年的10月底,四川才算解放,再過些時候,新政權才接管了重慶海關。父親被新政權的海關總署留用,調往北京,重慶海關則被撤銷。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是我離別彭娘的時刻。而就在那些天以前,我剛跟彭娘鬧過別扭。因為她竟把包括嘟嘟在內的鵝們都宰殺了。我大哭,不肯吃她燒出的鵝肉。彭娘試圖用講童話的方式化解我的憤懣,讓我想象嘟嘟它們其實是變成了云朵飄在了天上,但那時我已經八歲上到了小學三年級,她騙不了我。
全家都興奮地準備遷往北京。狗兒小花由鄰居收養(yǎng),貓兒大黑由姑媽家收養(yǎng)。我們先要渡江離開南岸,到重慶城里,在姑爹姑媽家里暫住幾天,然后會坐上大輪船,抵達武漢后,再乘火車去往北京。我不記得是怎么在大霧彌漫中離開南岸的,也記不清在姑爹姑媽家都經歷了些什么,只記得終于跟大人們上了輪船后,我問母親:“彭娘呢?我要彭娘!”母親告訴我:“彭娘和彭大哥都回安岳去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現在才想起彭娘!那天我們離開南岸,彭娘望著你哭得好造孽,你竟連頭也沒回,徑自蹦蹦跳跳地隨小哥阿姐他們往渡輪上去了!”我這才意識到,彭娘的體溫,再傳遞不到我小小的身軀了!望著滔滔江水,我號啕大哭起來。
我被勸回船艙,阿姐走過來,遞給我一樣東西,跟我說:“彭娘留給你的,你的嘟嘟!”我用迷離的淚眼一看,是一把鵝毛扇。接過那扇子,在南岸那個空間里跟彭娘度過的那些日子,倏地重疊著回落到我的心頭,我哭得更兇了。
什么叫生離,什么叫惜別,我是很久以后,才懂得的??墒菍τ谖液团砟飦碚f,一切都難以補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