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瓠崖獵獲老蟲以后,整整七年,梁法東的虎匠壇門就再也沒見過老蟲的蹤影。有次,麻陽縣西晃山來人,說有老蟲進寨子咬了水牛。梁法東隨即帶石老黑和吳二狗前往。當他們趕到西晃山時,老蟲移途了,到芷江五郎溪咬了一頭豬。師徒趕到五郎溪,老蟲卻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又一次,聽說芷江縣桅子嶺有老蟲活動,咬了耕牛、肥豬,還傷了人。師徒立刻發(fā)腳,就在他們趕到桅子嶺的當天“竹葉子開花”。會同的梅山虎匠,兩把弓弩齊發(fā),已經(jīng)將兩只老蟲射死在弩堂。遲到一步,梁法東氣得捶胸頓足。
更不幸的是,三年前師父梁法東得了黃痧病。他渾身黃得如同黃裱紙,肚子脹得如同水桶一般,人們稱此癥為“擔水脹”。梁法東膝下無子,與老伴相依為命。出嫁的女兒得知父病重,急忙趕回娘家。石老黑已在病榻之前,伺奉多日了。石老黑為師父熬藥煎湯,倒屎倒尿。有這樣的徒弟,梁法東感到欣慰。石老黑投壇梅山,學習虎匠多年,可一直沒有“界卦”?;⒔巢唤?jīng)“界卦”,縱然會念神詞、咒語,會畫符,會挽訣,到弩堂施法也是不靈驗的。重病的梁法東自知來日無多,便把石老黑叫到病榻之前,將梅山之法作了“肉口傳度”。并將他壇上的倒立張五郎神像,召喚“梅山兵馬”的令旗,連同弓弩、藥角,以及科儀抄本,等等,一并交付給了石老黑。石老黑終成正式虎匠。師父卻并不知道,這個弟子曾犯過梅山大忌。他縱然成了虎匠,只怕也打不到老蟲了。
石老黑原想搶得“神叉”回家,虔誠供奉,或許能夠沖銷他當初一時失手的罪孽,重振梅山神功,獵得山中虎豹。然而事非所愿,虎豹總是離他遠去,不肯受死于他的弩堂。甚至有人說,這些年他獵場的背時,就是那柄“神叉”在作祟。目連戲宣揚的是佛法,絕對不能殺生害命,何況獵殺的是獸中之王,神明是絕不會讓你得手的。石老黑一想,此言有理。他真后悔,當初怎么就沒往這上面想呢?這些年,除了狩獵無獲,其余的事倒也順遂。婆娘阿春嫁到鐵門檻,七年生了五胎,眼下肚子又脹了。真是一個會生崽的堂客!男人的褲子蓋一下,她就會生下一個伢兒。阿春生下的三男二女,有一男一女不幸夭折。留下的二男一女,除了老大火兒體弱而外,其余的白狗和甜妹,都肥得像樅樹里的蛀木蟲。他在山里燒荒,種植包谷和紅薯,勉強可填飽一家人的肚皮。老屋被官軍放火焚燒后,他在原址搭了一個窩棚,作為棲身之所。窩棚里,安有三個神壇:盤瓠壇,供著一個狗的光身;梅山壇,供著倒立張五郎;神叉壇,供著目連戲神叉。兩年前,石老黑修了這幢新屋。阿春不讓拆除窩棚,說要用來堆放雜物。盤瓠壇和梅山壇都移到了新屋里。那神叉壇,雖有人提出異議,石老黑卻不敢輕易拆除,就依然留在那窩棚里了。
火兒身體瘦弱,阿春最為牽掛。這些日子,火兒不思茶飯,走路打躥,夜里趴著睡,還時不時發(fā)夢囈,歪喊歪叫,直瘦得身上的肋骨如同魚刺一般。阿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說要帶他去浦陽鎮(zhèn)上看郎中,老黑卻說,這是伢兒“走胎”,等龍家垴的老表龍法勝有閑空,請他來為火兒“燒胎”,伢兒便會好起來的。說是這樣說,可就是不見行動。阿春有想法了,這黑鬼莫不是因為這伢兒不是他的親生,才不放在心上。這天,阿春天不亮就起了床,挺著個大肚子,從鍋子里舀了一碗紅薯湯,一邊吃,一邊走到房門邊,對還睡在被窩里的石老黑說:“今天你招呼屋里,我出去有點事情。”
“哪樣事情,非得要你去不可?”石老黑一邊起身,一邊問。
“你莫管,也不該你管?!卑⒋捍罂诖罂诘睾戎t薯湯,沒好氣地說。
石老黑聽出阿春話里有話,便追著問:“呃!你講,到底是哪樣事情?”
“我不講,講出來你也不會管?!卑⒋赫f。
石老黑一急便起了高腔:“你這婆娘也真是!這屋里的事情老子哪樣沒管?”
“哪樣沒管?你心里最清楚!”阿春釘子釘板子,同樣起著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