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德的作品猶如一張網(wǎng),一個網(wǎng)眼都不可遺漏。我認為,把它切割成時間的或者方法論的碎片純屬徒勞無益。” 這個看法同樣適用于巴爾特自己的作品,而且能夠概括本書所采取的立場之一。這是一種正確的重返,因為這是寫作方式尚未成熟的青年巴爾特在1942年的看法,他是在一篇投給療養(yǎng)院的刊物《大學生》的有關(guān)《紀德日記》的文章里這樣說的。時隔20年以后,《批評論文集》的“序言”里的一段話恰為其回聲,同時似乎披露了這個內(nèi)心的信念?,F(xiàn)抄錄如下:“因為作家的時間不是歷時的,而是史詩式的;……因此,這是一段積極寫作的時間,它的推進跟我們通常所說的旅程很不一樣?!?EC,11)因此,基于相同的理由,也出于對一套寫作計劃的尊重,我們將既摒棄旅程說的簡單圖景,也摒棄方法論分期的教學之便。
實際上,聲稱能夠分離出三個巴爾特顯然是不恰當?shù)?一個運用整套術(shù)語,一個從事解構(gòu)活動,一個從事現(xiàn)象學。這場巴爾特充當了同樣“沒有‘旅程’”,卻“一直在尋求同一個東西”(EC,11)的堂吉訶德式的尋覓過程,試圖從中找出所謂認識論罅隙的跡象的努力也是徒勞的。而且,對于那些“對巴爾特主義深感失望”的人們,我們只能驚訝于他們奇怪的視若無睹。他們指責巴爾特自1975年起放棄了“學術(shù)”計劃,實際上,巴爾特始終不無諷刺地強調(diào),語言既可以讓我們談論這個計劃的充足性,也可以談論其不足性。他以寫作的名義所呼喚的東西,恰恰與這種傲慢態(tài)度截然對立。寫作是獲得另一種知識的途徑,既是完全謙卑的,又謙卑地兼容并蓄。在《時代雜志·文學副刊》上,巴爾特寫道:“唯有寫作能夠與學問家的自信——只要他是在‘表達’他的科學——對峙,這就是婁特雷阿蒙 婁特雷阿蒙(Lautréamont,本名Isidore Lucien Ducasse,1846—1870),詩人,作品數(shù)量不多卻復雜,對后世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影響很大。——譯者注所說的作家的‘謙謙之風’?!?BL,19)
巴爾特的全部作品是一封有關(guān)盲人的信,專門針對閉目塞聽、不打算正視文學的人。關(guān)于造成這種盲目性的原因,他從1967年起提出了幾個。他的解釋很獨特,不是在原則方面(他解釋說,摘掉護眼罩對科學毫無益處),而是在提法上,人們可以從一種固執(zhí)的社會學至上論里隱約看到,在他的寫作的想象域里,尚有另外一層未曾被發(fā)掘的底蘊。他談到“學術(shù)話語”如何無力“評價”——尼采的影子已經(jīng)可見——“言語行為的快樂”,還說:“因為,如果它接受這個理念,就必須放棄社會建制使它安享的一切特權(quán),愿意重返波德萊爾所說的‘社會生活’,即波德萊爾在談起愛倫·坡時所說的‘被貶黜者得以呼吸的唯一元素’?!?BL,19)
在不斷“遷移”和“偏轉(zhuǎn)”的當初,巴爾特是否缺少一套研究的策略(被故意夸大為研究活動的末世論),而只是一個勁兒地尋覓(且不深究這個概念的神話特點或其神秘的方面)而已? 無論如何,我們應當首先描述的正是這種沿著自己的道路從事的尋覓活動,然后再對目標進行評價。因為,按照巴爾特本人的說法,這個目標很像一個為他提供了最中意的寓意的演員:邊走邊手指自己的面具。18在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巴爾特的寫作正是這樣一邊前行一邊巧妙地標示與他的方法有關(guān)的專門知識。作家巴爾特就是這樣一步步向我們走來的:他時而祭出紀德這個法寶,時而亮出普魯斯特這張王牌。可是,他也引述波德萊爾,省思“大都市” 詩人的孤獨和遭受排斥,他一直在拔高這種深刻的失落感,把它小說化,他一直在想象一位“新魯濱孫”,孤島便是“一千二百萬人口的城市,他既聽不懂人家說的話,也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