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生活永遠在別處(1)

屋頂上空的愛情 作者:許春樵


火車離開上海的時候,鄭凡的感覺很奇怪,看著窗外密集的高樓割甘蔗一樣地被撂倒,他覺得從殖民地胎盤中分娩出來的上海不過是瘋狂地復制了西方僵硬的大樓和輕浮的燈火,到處彌漫著糜爛的物質氣息,毫無新意,所以他覺得不是上海不要他,而是他拋棄了上海,這種自欺欺人的情緒讓他在火車上足足度過了二百多公里輕松而愉快的時光。

然而,隨著目的地廬陽越來越近,鄭凡良好的自我感覺正被呼嘯的列車一點點地碾碎,已是黃昏,車窗外一輪又大又圓的夕陽正在地平線上渲染著最后的光輝,鄭凡隱約看到了鄉(xiāng)下的父親正在黃昏里劈柴,裊裊炊煙潦草地盤旋在山區(qū)的天空,此刻的父親壓根兒不知道兒子即將落草到廬陽,一座封閉而遲鈍的內陸城市。

十三年前一個天空飄著細雨的早晨,鄉(xiāng)下木匠鄭樹是被鎮(zhèn)上執(zhí)法隊帶走的,當時正在刷牙的兒子鄭凡嘴里咬著一把牙刷滿嘴泡沫地沖過去阻撓:“不許抓我爸!”那位后腦勺有一綹刀疤的執(zhí)法隊隊長一腳將鄭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雞的鄭凡跌坐在一攤雞屎上,嘴里劣質牙膏的泡沫濺了一臉一身。

鄉(xiāng)下木匠鄭樹一開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莊上人都說田老七是開著拖拉機販豬的路上被卡車撞死的,很慘,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場燒了,那就是慘上加慘。鄭樹心一軟,去了。這一去就違反了嚴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抓走了。讀初中一年級的鄭凡下午放學后到鎮(zhèn)政府要父親:“你們把我爸關哪去了?”政府里沒人理睬這個拖著鼻涕的小孩無理取鬧,一個心地善良的政府女人很含糊地安慰他說:“其實,山里沒幾個是火化的!”鄭凡不理解人家的好意,反而責問道:“沒幾個火化的,為什么抓我爸?”沒找到父親的鄭凡心情憂傷地回到家,一進屋,他發(fā)現父親已經回來了,母親告訴他說父親被罰了三百塊錢才放出來,等于家里養(yǎng)了大半年的一頭豬被罰去了。父親鄭樹晚飯一口沒吃,他坐在水缸邊抽了一晚上煙,后來鄭凡將一個烤紅薯塞給父親,父親沒接紅薯,他輕輕地揪住兒子的耳朵:“聽著,等你將來考上大學,成了知識分子,就沒人敢欺負你了。”鄭凡沒聽清父親說的話,或者說沒聽懂父親的話,他聽到了屋外的大山里毛竹在風聲中嘩嘩作響,洪水一樣地漫過了他家的屋頂。

可等到鄭凡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壓根兒就沒人承認大學生是知識分子,大學生蝗蟲一樣漫天飛舞,投簡歷、堆笑臉、裝孫子,工作還是難找,計算機、金融、法律專業(yè)還好一點,中文、歷史、哲學這些專業(yè)要想找一個好飯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馬遷蘇格拉底從墳墓里爬出來親自招聘。所以中文系畢業(yè)的鄭凡在別人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時候考上了上海華東大學的古代文學研究生。當年私自割棺材被罰了三百塊錢的父親激動得逢人便吹:“我兒子考到大上海去了,還了得,馬上就是大知識分子了,鎮(zhèn)執(zhí)法隊算什么鳥東西?!鼻f上人沿著木匠鄭樹的情緒往下說:“等鄭凡當上了大知識分子,回來讓執(zhí)法隊的王八蛋們全都跪在你家門口?!?/p>

鄭凡本以為三年研究生讀完最起碼能算個小知識分子,可不知從哪一天起“知識分子”一詞說起來有點拗口了,酸歪歪的,廣告、宣傳、推薦材料中只提及股票專家、經濟學家、婦科專家、文化學者、策劃大師、銷售總監(jiān)、營養(yǎng)導師、易經大師、職業(yè)CEO之類,沒人介紹誰誰誰是知識分子。鄭凡查閱過部分中國歷史,發(fā)現歷史上曾有過“知識越多越反動”一說,他若有所悟,覺得如今的世道,知識要是不能跟燈紅酒綠掛上鉤,不說是反動的,最起碼是無用的。鄭凡一開始有點不服氣:“這么大的上海,憑什么就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師兄老豹將嘴里的煙頭吐到地上:“你以為你是誰,給你一塊立錐之地,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買到一個香煙盒大的平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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