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很有點夙根,當他三歲時,知識漸開,已經(jīng)能懂得人事,見到愛吃的東西,從不爭多論少,也不爭先恐后,父母喚他才來,分得的還要留點給父母。我常說:“孔融讓梨,不能專美于前,我家的小翁子,將來一定是有出息的?!?/p>
不料我有厚望的孩子,偏偏不能長壽,真叫我傷心!又因國難步步加深,不但上海南京,早已陷落,聽說我們家鄉(xiāng)湖南,也已淪入敵手,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心緒惡劣萬分,我的日記《三百石印紀事》,無意再記下去,就此停筆了。
民國二十八年(己卯·1939年),我七十九歲。民國二十九年(庚辰·1940年),我八十歲。自丁丑年北平淪陷后,這三年間,我深居簡出,很少與人往還,但是登我門求見的人,非常之多。敵偽的大小頭子,也有不少來找我的,請我吃飯,送我東西,跟我拉交情,圖接近,甚至要求我跟他們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參加什么盛典,我總是婉辭拒絕,不出大門一步。他們的任何圈套,都是枉費心機。我怕他們糾纏不休,懶得跟他們多說廢話,干脆在大門上貼一張紙條,寫了十二個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復(fù)作,停止見客。”我原來是確實有點心臟病的,并不嚴重,就借此為名,避免與他們接近?!靶牟 眱勺?,另有含義,我自謂用得很是恰當。只因物價上漲,開支增加,不靠賣畫刻印,無法維持生活,不得不在紙條上,補寫了幾句:“若關(guān)作畫刻印,請由南紙店接辦?!蹦菚r,囤積倒把的奸商,非常之多,他們發(fā)了財,都想弄點字畫,掛在家里,裝裝門面,我的生意,簡直是忙不過來。
民國二十八年己卯年底,想趁過年的時候,多休息幾天,我又貼出聲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起,先來之憑單退,后來之憑單不接。”
過了年,民國二十九年庚辰正月,我為了生計,只得仍操舊業(yè),不過在大門上,加貼了一張“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的告白,說:“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边@里頭所說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話,是有雙關(guān)意義的。我還聲明:“絕止減畫價,絕止吃飯館,絕止照相。”在絕止減畫價的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紙六圓,每圓加二角?!绷碛致暶鳎骸百u畫不論交情,君子自重,請照潤格出錢?!蔽沂窍胗眠@種方法,拒絕他們來麻煩的。還有給敵人當翻譯的,常來訛詐,有的要畫,有的要錢,有的欺騙,有的硬索,我在墻上,又貼了告白,說:“切莫代人介紹,心病復(fù)作,斷難報答也?!庇终f:“與外人翻譯者,恕不酬謝,求諸君莫介紹,吾亦苦難報答也?!?/p>
這些字條,日軍投降后,我的看門人尹春如,從大門上揭了下來,歸他保存。春如原是清朝宮里的太監(jiān),分配到肅王府,清末,侍候過肅親王善耆的。
二月初,得良元從家鄉(xiāng)寄來快信,得知我妻陳春君,不幸于正月十四日逝世,壽七十九歲。春君自十三歲來我家,熬窮受苦,從無怨言,我在北平,賣畫為活,北來探視,三往三返,不辭跋涉。相處六十多年,我雖有恒河沙數(shù)的話,也難說盡貧賤夫妻之事,一朝死別,悲痛刻骨,淚哭欲干,心摧欲碎,作了一副挽聯(lián):
怪赤繩老人,系人夫妻,何必使人離別;
問黑面閻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團圓。
又作了一篇祭文,敘說我妻一生賢德,留備后世子孫,觀覽勿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