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上課,課本就使用現成的《古文觀止》,不是每篇都講,而是由他自己挑選出來若干篇,加以講解。文中的典故,當然在必講之列,而重點則在文章義法。他講的義法,正如我在上面講到的那樣,基本是桐城派,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豆盼挠^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順序排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師選講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長傳》。講完后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讀〈徐文長傳〉書后》。我從小學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變。我仿佛駕輕就熟般地寫了一篇“書后”,自覺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獲得了王老師的青睞,定為全班壓卷之作,評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我當然很高興。我不是一個沒有虛榮心的人,老師這一捧,我就來了勁兒,于是就拿來韓、柳、歐、蘇的文集,認真讀過一陣兒。實際上,全班國文最好的是一個叫韓云鵠的同學,可惜他別的課程成績不好,考試總居下游。王老師有一個習慣,每次把學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總在課堂上占用一些時間,親手發(fā)給每一個同學。排列是有順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語,但有時候他還會當面說上幾句。我的作文和韓云鵠的作文總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當然就算是狀元,韓云鵠當狀元的時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總是被我們倆壟斷,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
我在上面已經談到過,北園的風光是非常美麗的。每到春秋佳日,風光更為旖旎。最難忘記的是夏末初秋時分,炎夏初過,金秋降臨,和風微涼,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課以后,同學們大都走出校門,到門前荷塘邊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學習的疲乏。其時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個詩人的話,定會好詩百篇??上覐膩砭筒皇鞘裁丛娙?,只空懷滿腹詩意而已。王崑玉老師大概也是常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散步的。他抓住這個機會,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夜課后閑步校前溪觀捕蟹記》。我生平最討厭寫說理的文章,對哲學家們那一套自認為是極為機智的分析,我十分頭痛。除非有文采,像莊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我喜歡寫的是抒情或寫景的散文,有時候還能情景交融,頗有點沾沾自喜。王老師這個作文題目正合吾意,因此寫起來很順暢,很愜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為全班壓卷之作。
自從北園高中解散以后,再沒有見到過王崑玉老師。后來聽說,他到山東大學(當時還在青島)中文系教書,只給了一個講師的頭銜。我心中憤憤不平。像王老師那樣的學問和人品,比某一些教授要高得多,現在有什么人真懂而且又能欣賞桐城派的古文呢?如果是在今天的話,他早已成了什么特級教師,并會有許多論文發(fā)表,還結成了多少集子。他的大名會出現在什么《劍橋名人錄》上,還有花錢買來的《名人錄》上,堂而皇之地印在名片上,成為“名人”。然而這種事情他絕不干。王老師郁郁不得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王老師的形象卻始終是高大的,學問是非常好的,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王老師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完顏祥卿先生
完顏這個姓,在中國是非常少見的,大概是“胡”人之后。其實我們每個人,在長期民族融合之后,差不多都有“胡”血。完顏祥卿先生是一中的校長,被聘到山大高中來教論理學,也就是邏輯學。這不是一門重要的課,學生也都不十分注意和重視,因此我對完顏祥卿先生沒有多少可以敘述的材料。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講一講。完顏先生講的當然是舊式的形式邏輯。考入清華大學以后,學校規(guī)定,文科學生必須選一門理科的課,邏輯可以代替。于是只有四五個教授的哲學系要派出三個教授講邏輯,其中最受歡迎的是金岳霖先生,我也選了他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