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點頭,平穩(wěn)躺下。紫晶在我眼前輕顫,答喜的聲音舒緩而滄桑,“你一直很累,這累的緣故大半來自你自己……”
紫光逐漸令我感到凄美,我不知答喜究竟要對我做什么,但她言辭間流露出的傷感,讓我感同身受。
“永遠(yuǎn)不衰的容顏,執(zhí)著武道之心,可人畢竟還是人。世人哪有不俗?脫俗了,也就辭世了?!?/p>
睡意悄然而至,在睡夢中,有一個故事溫情開場,愴然收尾。
很多年以前,有位厲害的母親,在她一雙兒子年少青春之時,分別送給他們一位侍妾。長子的侍妾美艷動人,次子的侍妾中人之姿。長子極其寵愛美貌的侍妾,次子無動于衷,只將侍妾充作宮人。半年之后,這位母親告訴二子,兩位侍妾未入宮前都定了親,也都曾與別的男子山盟海誓。二子聽聞后,長子親手殺了他的侍妾,次子卻從此開始寵愛侍妾。
次子本就生得俊美,又頗有手段。那侍妾終日內(nèi)心煎熬,權(quán)勢的欲望,榮華的熏染,情愛的誘惑,讓侍妾放不開,又向往。最后,侍妾決定做一個類似于二子母親那樣的女人。她每日向那位母親請安問寒曲意諂媚,次子雖然不悅,卻始終縱著她。然而次子的縱容,只令侍妾更加貪婪。母親要次子殺了她,次子依然保持沉默。一年后,當(dāng)次子親眼目睹侍妾背著他,斂財傷人,次子還是沒有殺她,這情形一直到侍妾有了身孕。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次子親手將侍妾淹死在閬風(fēng)湖。那是一個嚴(yán)冬,湖水冰冷。次子任由侍妾掙扎哀求,抱著她一步步邁入湖水深處。次子獨自走出閬風(fēng)湖,一身濕寒。
故事中的母子,自然是董后與明、昌。殘忍的董后策劃了一場悲劇,借而告示二子,世間的女子都只可享用不可信任。山盟海誓抵不上物欲的誘惑,定過親愛上旁人的女子也會變心,她說的甜言蜜語早對旁人說過百遍千次,所以西日明毫不猶豫地殺了愛妾。
董后顯然清楚,她的次子心思更繁復(fù),所以她安排給他的侍妾姿色尋常,而少年西日昌的行徑也確實叫人看不懂。我只能確定他曾動過真情,為何而動,又到何種地步,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傾城苑當(dāng)年有位名姬年長從良,她沒有選擇與她登對的才子豪客,也沒有選擇富賈權(quán)貴,而是下嫁了一位客棧掌柜。那客棧遠(yuǎn)在山區(qū),掌柜土里土氣。媽媽私下問她何故出此下策?名姬答,她尚貌美又有薄資,嫁一個匹配的,不如嫁一個遠(yuǎn)不如自己的。后來聽說她過得極好,夫君唯命是從,夫妻恩愛無間,媽媽每每提及就欷歔不已。這樣的婚嫁,基于那位名姬對自己的憐愛,勝過了世間真情。因為自身比較優(yōu)秀,所以不想和同樣優(yōu)秀的人廝守一生。
我想年少氣高的西日昌寵愛那侍妾,或許也出此因,只是那侍妾到底辜負(fù)了他。這打擊對他那樣自信的人而言,極沉痛。偏到鴛鴦兩字冰,讓他成年之后都銘刻五內(nèi)。
這滋味既冰冷又傷感,親手淹滅自己的真情,自己的骨血,當(dāng)時會有多痛?現(xiàn)在的西日昌可變幻任何神情,唯獨缺那一份從閬風(fēng)湖走出的悲痛。
答喜不再言語,我漸漸從睡夢中清醒。這樣的往事,她無法對我直言,而是借由紫晶恍惚,于我夢中傾訴。
見我醒轉(zhuǎn),答喜微微一笑。我支起身問:“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答喜收回鏈子,只道:“你可以回了?!?/p>
我又問了句,她卻飄身離去。月照宮董后的寢室里,炭火已弱,一片午后陽光射入,恰是半冷半熱。迎著光頭的半邊身子溫暖,背光的卻陰寒。
羅玄門的人在月照宮后殿,我沒有過去。時日已晚,而我渾身的酸乏還沒除去,又多了一重心事。
答喜看著西日昌成長,又身為羅玄門元老,沒有比她更了解西日昌的人了。武者之心不可奪,何況她已臻至天行,暮年衰敗,沒必要為任何人說話。念及與她不多的對話,那一句好好待陛下吧,或許是她的初衷。人老了,總期望看到和美團(tuán)圓,總希望后輩多些歡欣少些傷痛??墒?,世事難料君心難測,豈是單方面能力挽的?更不提我自己。
但因答喜的一番夢囈,我跳了下去,跳下的是清華池。
水暖水燙,波瀾細(xì)微,卻是不停。禍害丑陋的文縐縐八字,若換俗語就是,洗干凈了等他,當(dāng)然這是曲意了。溫泉可解乏,對身體有裨益。
我安靜地徜徉于御湯一隅,燙遍全身的熱度,覆蓋包圍的綿軟。天下至柔,上善若水,清幽明澈,潤澤大地,洗滌一切污垢。前一陣可著勁兒對它音武亂發(fā),此刻方覺,即便我傾空這一池碧波,也改不了它的柔性,反倒是它一直在以柔克剛,任我狂音由我恣樂,它始終如一。
我從水中鉆出,輕一晃首,水珠飛濺,落入池水,漣漪重重,又復(fù)微瀾。我只覺渾身一輕,一份執(zhí)著悄然遠(yuǎn)逝。世間至柔,亦是世間最強。水,它不僅有我音武的無孔不入,更具兼容并蓄,有容乃大。柔弱細(xì)微,并非因其軟弱,無爭不奪,亦非無力抗?fàn)帯?/p>
金濤澎湃,可掀萬丈狂瀾,濁流宛轉(zhuǎn),能結(jié)九曲連環(huán)。我的樂音不正是如此?只是我而今才明了,我光會奔涌澎湃,而不會柔茹剛吐。
熟悉的藏匿的氣息襲來,朦朧的黃昏與蒸騰的霧水糅合,我慢慢轉(zhuǎn)身。暖風(fēng)起,我貼身池壁,過了一會兒,他站到我身后。無聲無息,曖昧幽生。我慵懶地伸出一臂,往上。
也算是,一枝折得,人間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