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應(yīng)聲,沒有氣力。我只覺得我空空蕩蕩,飄浮于烏黑的夜空。前后都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周遭點綴著稀疏散淡的灰點。我漂身于夜,無風(fēng)相送,漸漸才發(fā)現(xiàn),飄浮的并非我,而是夜。我始終在原地,夜輕柔地帶我入夢。
胥紅沒有跟我出昌華宮,她收拾著我那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裳,一邊問我:“為何不求陛下留下大人呢?”
我道:“不要多問,你留在昌華宮小心伺候著就是了。”
胥紅嘟囔了聲,說得很輕,但我聽得一清二楚,“就算公主進宮,也是住鸞鳳宮,跟大人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指點她腦門,她啊了聲。
“少說話!”我搖頭,心思,就她這樣的能混到嬪還真是奇跡!
“知道了!”她捂著腦門,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看看!”移開她的手,見她腦門上一點紅印,分外好看。我嘆了聲:“我出了昌華宮后,你自己多長幾個心眼。平日少與人說話,差事完了就立刻回房。悶是悶了點,等到陛下新婚后,估摸你就能出來了?!?/p>
胥紅一個勁點頭。
陳風(fēng)已走到門口,我抱了琴盒,他取了我行李,默然送我出昌華宮。巍峨的宮廷,肅穆的景致,第一次讓我覺著恰如其分。
一路無言,風(fēng)冷日暖,越近清華池越暖。水汽隱顯,路面漸濕。我的新居位于清華池僻隅,與尋常宮人的住所并無不同,只是依然掛著衛(wèi)尉官名的我,受到了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熱情迎接。
當(dāng)年那兩位體態(tài)豐腴、服侍昌王的宮女死了一位,存活的另一位卻成了清華池品級最高的女官。三年的歲月磨損了艷麗,臃腫了身材,卻使她穩(wěn)重謹(jǐn)慎,言行舉止無不謙恭得體。從其他宮人對她的稱呼上也可得知她的變化,他們喚她婉娘,而婉娘真正的名字叫方婉,依照宮廷規(guī)矩,應(yīng)該稱她為婉姑娘。
婉娘言,清華池興許是宮中最閑的地兒,一年之中只有冬季有事,所以清華池沒有品高的宮人。身為衛(wèi)尉的我能住在清華池,是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福分。
我沒有接話,只問了宮人的名姓,一一記上心頭,而后便入了自己的新舍。
我的白日開始空閑,除了每日上午慣例去下演武場,整個午后都待在清華池,西日昌再未傳召我,我也不想挪步去書院或別的地兒。
晚上則空了。我胡思亂想著,或許我的身手已到了不需他再指點的地步,又或許沒有必要再練了。我的武道和武學(xué)走的都是音武,學(xué)了羅玄門那么多龐雜的武學(xué),也夠了。業(yè)精于專,武也一樣,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西日昌的殺手锏是什么。在此問題上,他與我一樣,都留了一手。
我修天一訣時間越久,就越覺著天一訣的外篇更深玄。它的總綱仿佛是根粗大的主干,外篇則是一條條難以窺視無法揣摩透徹的枝條,枝條的方向我漸漸能感知,但離把握還差得很遠(yuǎn)。而學(xué)了羅玄門大部分武學(xué)后,我隱約還有另外種想法。這天下最深的武學(xué)和天下最雜的武學(xué),是有共通的。一個是無窮無限的衍生武學(xué),一個是海納百川的包羅萬象,一個叫人思難明,一個令人學(xué)難全。換而言之,一個由簡至復(fù)地延伸,一個鋪張廣面地匯攏,頗有些兩個極端的意味。
晚上也該空了,我住到清華池沒過幾日,西日昌便出了盛京迎親。他把宮廷交給了我和蘇世南,帶走了半朝的臣子,場面宏大地去迎接他的新后。
一日午后,我在昌華宮偏殿布置鸞鳳宮守備的時候,在鸞鳳宮宮圖下,終于看到了丹霞公主的畫像。
我也看了很久,畫像中的少女確實國色天香,但更令人動容的是她的嬌嫩,冰肌玉骨吹彈得破地可人。大杲后宮不缺絕色,但徐端己卻是絕色中的殊色。集南方女子的嬌柔,南越公主的瑰麗于一身,連身為女子的我看了都移不開雙目。這樣的少女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
“大人……”侍長道。
我放下畫卷,展開了鸞鳳宮宮圖。
出偏殿,回了清華池,我開始彈“永日無言”。沒有用氣勁,更不談匿氣,只是隨性撥著平淡的曲調(diào)。
這一折《慶清朝》,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樂聲共水流云斷。那一折《十二曲闌干》,歸云一去無蹤跡,水作琴中聽,風(fēng)催景氣新。
冬日高懸,清華水流,最終融為晨鐘暮鼓,咚咚的琵琶,索然的樂音,倒是不用心亦手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