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真假假六十年(3)

最藝術(shù),最民國 作者:潘劍冰


可是每次都是萬事俱備,東風(fēng)不來,當(dāng)聽說申請又被拒絕時,張大千那種痛苦和絕望的心情簡直讓人不忍卒讀:“哥手示,拜讀再三,哭泣不已。老年手足但求同聚,不計貧苦?!薄袄夏甑苄痔旄饕环剑坏孟嘁?,慘痛萬分。”“兄與弟俱老矣,不得聚首,每每思念則為下淚。月之二十七號為弟七十誕辰,懸身海外,尤為難過?!薄暗芡葱娜f分,此生此世無復(fù)見面之矣!”

對嫂嫂尚且如此,對自己的母親更不用說了,張心慶在《父親是孝子》一文中記述的張大千為病重的母親洗小腳、剪腳趾甲的事情真是令人感動萬分。

一個有感恩之心的人心中自然充滿對天地和道德的敬畏,為人處世肯定也不會差到哪去,我每見一些大千的友人記錄,說張大千即使到朋友家做客,往往也是隨手脫鞋退襪搔腳癢,憨態(tài)可掬,他談鋒甚健,喜歡開別人的玩笑,也從不介意別人開他的玩笑。張大千愛熱鬧,喜歡交朋友,但凡友朋有求于他,哪怕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他都會舍命陪君子。每見于此,我都忍不住感嘆,大千先生乃一真人也!

徐悲鴻盛贊張大千的國畫“五百年來第一人”,張大千表示愧不敢當(dāng),說:“五百年來一人,毋乃太過,過則近于謔矣?!钡珡埓笄щm然對自己的畫藝表示謙虛,對自己的賞鑒之功卻一點也不謙虛,他說:“世嘗推吾畫為五百年來所無,抑知吾之精鑒,足使墨林推誠,清標(biāo)卻步,儀周斂手,虛齋降心,五百年間,又豈有第二人哉!”連古代那些大收藏家都不放在眼里,更何況是當(dāng)今同輩。

正是有了這種獨步天下的鑒賞功夫,張大千是最懂得真的人,才能造出最“真”的假物。畫藝或許跟天賦有關(guān),但是精鑒之功則必定來自于后天。張大千的努力令人感佩,他造假石濤賺的錢往往用來購買真石濤,觀摩學(xué)習(xí)后提升自己的功力,他晚年曾告訴朋友自己收藏過的石濤真跡多達五百件,一時石濤精品薈萃大風(fēng)堂。這樣的張大千,造出來的假石濤,誰能識破?

曾跟隨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壁畫的謝稚柳說:“大千學(xué)習(xí)極用功,在臨摹學(xué)習(xí)古人技法時是非常用心的。他對這些畫家的用筆、用墨習(xí)慣、作畫時的節(jié)奏韻律都做過細致的分析研究,甚至對這些畫家一生中用了多少枚印章、哪一枚印章用于某年的作品中、其中某一枚印章又在哪一年跌損過、上面有什么樣的殘缺,他都做有詳細的記載。在如此掌握大量信息資料的情況下,他摹仿出的假畫,當(dāng)然能夠蒙騙許多收藏家,以致不少的鑒定家在他面前也大跌眼鏡?!?/p>

張大千評徐文長說:“徐文長假的東西太多,先要看真假,才能斷好壞。不過有時候,假的東西比真的還好!”這段話可真是夫子自道也!人常說張大千仿石濤,不僅是模仿,兼有創(chuàng)造之功,反觀我們現(xiàn)在的造假者,一味地剽竊占有,品格低下,如果造假能造出張大千這樣的境界,我們又何憂造假之風(fēng)盛行。

張大千早年以人物畫尤其是仕女畫而出名,這個時候畫的是工筆,以求真求細為準(zhǔn)則。中年游歷天下山川及敦煌三年面壁之后,畫風(fēng)為之一變,開始從形似轉(zhuǎn)向神似,從工筆走向?qū)懸狻5搅送砟?,由于目力受損,竟然因禍得福開創(chuàng)潑墨潑彩,引領(lǐng)新潮。從最初的以人為師,到中年的以天地為師,到晚年的以心為師,張大千的國畫在外在上是越來越不“真”,內(nèi)在上卻是越來越“真”!

大千先生興趣廣泛,而且常帶幾分癡氣,他養(yǎng)有許多動物,家里簡直成了一個動物園,他熱愛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為了能看到梅花盛開的勝景,他甚至常常打飛的直奔日本賞梅。他也如米芾一樣愛石,回歸臺灣時,不惜花費巨資將一塊巨石海運到摩耶精舍,石側(cè)遍植梅花,呼為“梅丘”,身后亦將骨灰葬于此石之下。

有人說張大千是“一個究于藝事,至死不忘其本之人;一個博愛眾友,舍命陪君之人;一個癡愛眾生,好玩得趣之人”,這樣的人又怎會假的了!

晚年的張大千偶爾還會畫一畫假石濤,這個時候當(dāng)然不再是為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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