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只有我媽上中班時,我們會感到些許輕松。紡織廠實行三班倒,早班是從早到晚,中班是下午去,半夜回,晚班是半夜去,中午回。我們最不喜歡我媽上夜班,這意味著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家,早班說起來白天不怎么在家,但是對于已經(jīng)上小學的我和弟弟來說,漫長的夜晚,才是一天里的黃金時間,我們可不愿意讓這段黃金時間,處于我媽的虎視眈眈之下,所以中班最好。后來我媽因病改換了工作崗位,上常日班了,我和弟弟連這點空子也鉆不成了。
說起來,我和弟弟似乎十分冷血。對于我來說,我媽周圍的三尺之內(nèi)都是禁地,偶爾靠近,便有殺氣襲來,鋒芒在背,分外的局促。
有一次,我媽生病了,在房間里嘔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走進房間會不會討一頓罵?病中的她,余威不倒,連那嘔吐聲,都帶著強大的氣場,似乎一秒鐘就可以轉(zhuǎn)變?yōu)榕叵?/p>
我在房間外面踟躕,聽我媽伏在床上嘔吐,實在聽不下去了,才走進房間,把她嘔吐的那個盆倒掉。端著盆出去時,我媽在身后冷笑道:你都不敢進來了,我將來老了還想指望你?我沒吭聲,端著盆出了門,現(xiàn)在想來,我媽那一刻的心應該很冷,以為我是怕侍候她,卻不知,弱小如我,不過是心有余悸而已。
偶爾的溫柔,出現(xiàn)在我十八歲之后,那一回,我媽患了美尼爾氏綜合癥,在醫(yī)院里住著,我拎了飯盒去看她,她什么都吃不下。旁邊那張床上的病人家屬帶來了韭菜雞蛋餡餅,大大的一塊,韭菜郁綠,雞蛋金黃,面皮上煎出褐色的小斑點,香噴噴的,整個病房都聞得到。
我媽看了他們一眼,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媽對那個餡餅有興趣。我有了點說不上話來的感覺。之前,我媽從來沒有顯示過她想吃什么,她永遠在吃剩飯,或是在我吃過的殘骸里敲骨吸髓地,剔出最后一點精華,以免浪費。她特別看不起饞嘴的女人,她的飲食態(tài)度,近乎“存天理滅人欲”。
我媽望向餡餅的目光,第一次把她變成了一個小女孩,陌生的小女孩。我跟她說,我去幫你買一個吧?她點點頭。餡餅買回來,我媽沒有立即吃,她似乎也有了點感觸,看著我身上的衣服,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聲音說,等我好了,給你做件紅大衣去,長的那種。
想要好多好多愛
后來我出去上學,放暑假時我爸總叮囑我晚一點回來,他說,你媽脾氣不好。我心領(lǐng)神會地在學校里拖延著。工作之后,依然經(jīng)常被我媽罵得灰頭土臉的,甚至我都來合肥了,幾個月回一次家,還是會被我媽罵得氣急敗壞地逃出家門。路上碰到發(fā)小,他感興趣地打量著我,說:你氣色怎么這么壞?好像被人打了一頓似的。
不過這些我已經(jīng)習慣了,反正我已遠走他鄉(xiāng),我媽的性情,也在衰老中溫和下來,以至于我時常希望她來我這里住住。我對我媽生出巨大的怨念,是在我剛結(jié)婚那會兒。
我弟弟比我先結(jié)婚,他結(jié)婚前后,我爸媽很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興奮期,買房子,裝修,下聘禮,大辦酒席,轟轟烈烈,得意揚揚。我結(jié)婚時,我爸媽也辦了一場回門酒,詳情不想再說,總之要冷清很多。
我當時無感,回頭一想,怎么都不是滋味。后來聽我媽聊起別人家的事兒,風輕云淡地說:閨女就是一門親戚。
啊,這就是答案了,閨女就是一門親戚,打發(fā)掉就行了。我原是敏感之人,抓住這句話,我近乎疑鄰偷斧,爸媽對我弟弟說,你不要那么辛苦,將來我們這一切不都是你的?我微笑地聽著,想,我并不想要什么,但,這種涇渭分明的話,是不是最好不要當著我的面說?
經(jīng)常夢見跟他們吵架,激烈地指責他們不愛我,吵著吵著就哭起來,醒來時還在拼命地抽泣,一上午心情都很灰暗。經(jīng)常感到被拒絕,打電話回家,爸媽口氣冷淡一點,我馬上就會有察覺,倉促地掛下電話,傷心上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