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身世 6

生死戀 作者:林淑華


哪料想隔了十年之后的此刻,我才醒悟當(dāng)時舅母要我叫她一聲“媽”的原因了!原來是這樣:被我一向叫做舅舅、舅媽的竟是我的生身父母,樓上的父母卻是我的姑父母。但是——當(dāng)時,十年前,才六歲的我怎么會想到、怎么會懂得、又怎么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天天聽著自己親生的女兒天天叫她舅媽而不叫她一聲“媽”的那種凄愴、悲痛的心情呢!再想想生我的母親這一生中的遭遇:一個舊時代的婦女經(jīng)歷著人生中那么多不幸,家庭經(jīng)濟的貧困、戰(zhàn)爭的威脅、疾病的侵襲、子女一個個地離她而去……叫她怎么能承受得了這許多磨難啊?她除了哀傷、痛苦,從哪里去尋求安慰、寄托?她想聽到親生女兒叫她一聲“媽”的愿望是多么強烈、多么渴求??!“只叫一聲”……而我竟拒絕得那么干脆、那么生硬……我當(dāng)時冷漠的語氣和倔強的態(tài)度卻刺傷了她受創(chuàng)深重的心……??!我對她的傷害有多大、多重、多深??!即使當(dāng)時我年幼無知而尚能寬恕的話,那么現(xiàn)在——在我十六歲已經(jīng)懂事、已經(jīng)明白自己身世的情況之下,我怎能抹去心靈上這一沉重的負(fù)擔(dān)???又怎能不讓我流下傷心的、懺悔的眼淚呢……?!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另一幅景象又在我的眼前晃動。

那是在我八歲上學(xué)后的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時分,舅父母住的那個亭子間里,天氣十分寒冷,北風(fēng)在施虐,靠北的那扇玻璃窗外面已經(jīng)結(jié)上了冰,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來,冷嗖嗖的,穿著棉衣還覺得冷。

舅父躺在床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棉被。他已經(jīng)病了很久很久了:咳嗽、咳血、發(fā)燒、氣喘……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曾聽大人們說,舅父患的是“癆病”,是一種治不好的病。我不懂什么叫“癆病”。

過了若干年以后,才知道所謂“癆病”,也即是“肺結(jié)核病”。

這時,舅母、鶯表姐和母親都擠在這小小的房間里,我緊挨著母親站著。我看她們都緊鎖著眉頭、一臉憂急的神色。屋子里很靜,靜得能聽到從舅父喉嚨里發(fā)出來“吼……!吼……!”的喘氣聲。舅母用手輕輕地按摩舅父的胸部,舅父無神的眼睛看著房頂……

女傭老朱媽走進房來,輕聲地伏在母親耳邊說:“下面有人來找舅老爺。”母親聽后,立即隨著老朱媽走出房門,我出于好奇,想去看看來人是誰,就緊跟著母親下了樓。只見一個穿著棉襖,外罩一件皮背心的老婦人坐在客廳里。她對母親說:“許先生曾借過我一筆錢尚未還清,我是來向他要債的。”“喲!對不起,許先生現(xiàn)在病得很重,實在還不出錢……哦!

請你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下來……”母親說著轉(zhuǎn)身往樓上走去,我也立即跟了上去,只見母親走到自己房里,打開衣柜取了幾件衣服,包成一大包,又往樓下走去。我問她做什么?她說了一句:“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又跟著母親下樓。母親把那包衣服塞給了那個老婦人,又向她說了許多好話,那老婦人才很不高興地拎著包裹走了。就在那天晚上,還不到八點,舅父咽了氣……屋子里,舅母、鶯表姐和母親都大聲哭了起來。我看見她們一哭,害怕得很,“哇!”一聲也跟著哭了起來……

母親看見我哭,急忙一邊抹淚,一邊拉著我的手隨即離開了屋子……其實,我對“死”的感性知識一點也沒有。當(dāng)時,哪里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呢?大人們的哭泣是因為失去親人出自內(nèi)心的悲傷而

哭的,而我那時的哭,僅僅是因為害怕。說實在的,我小時候?qū)烁傅挠∠蟛皇呛苌?,只覺得他人很瘦弱,不愛說話,又常有病,更難看見他臉上有笑容;又覺得舅父和我好像有隔膜似的,也很少和我說話,除了這些,幾乎想不起還有其他什么印象。他去世后,原來不深的印象也就更加淡漠了,時間一長,當(dāng)時的情景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就逐漸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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