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一九二三年的夏天,從湘西酉水上游的保靖縣小小山城中,口袋里帶了從軍需處領(lǐng)來的二十七塊錢路費,到達沅陵時,又從家中拿了二十塊錢,和滿腦子天真朦朧不切現(xiàn)實的幻想,追求和平、真理、獨立自由生活和工作的熱忱,前后經(jīng)過十九天的水陸跋涉,終于到達了一心向往的北京城。
還記得那年正值黃河長江都發(fā)大水,到達武漢后就無從乘京漢車直達北京,在小旅館里住了十多天,看看所有路費已快花光了,不免有點進退失據(jù)惶恐。虧得遇到個乾城同鄉(xiāng),也正準備過北京,是任過段祺瑞政府的陸軍總長傅良佐的親戚,當時在北京傅家經(jīng)管家務,且認識我在北京作事的舅父。因此借了我部分路費。他當時已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經(jīng)常往返北京,出門上路有經(jīng)驗,向車站打聽得知,只有乘車轉(zhuǎn)隴海路,到達徐州,再轉(zhuǎn)京浦路,才有機會到達。也算是一種冒險,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因為到徐州后是否有京浦車可搭,當時車站中人也毫無把握。我既無路可退,因此決定和他一道同行,總比困在漢口小旅館中為合理上算!于是又經(jīng)過六七天,從家鄉(xiāng)動身算起,前后約走了二十五天,真是得天保佑,我就居然照我那個自傳結(jié)尾所說的情形:
……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門的車站,呆頭呆腦在車站前面廣坪中站了一會。走來一個拉排車的,高個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個鄉(xiāng)巴佬,就告給我可以坐他的排車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議,把自己那點簡單行李,同一個瘦小的身體,擱到那排車上去,很可笑的讓這運貨排車把我拖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寫下——
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
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到達三天后,我又由一個在農(nóng)業(yè)大學讀書的黃表弟,陪送我遷入前門附近不遠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一個窄小房間里,暫時安頓下來。北京當時南城一帶,有上百成千大小不等的“會館”,都是全國各省各州府沿襲明清兩代科舉制度,為便利入京會試、升學,和留京候差大小官吏而購地建成的。大如“西湖會館”,內(nèi)中寬廣宏敞,平時可免費留住百十個各自開火的家庭。附近照例還另外有些房產(chǎn)出租給商人,把年租收入作維持會館修補經(jīng)費開銷。我遷入的是由湘西所屬辰沅永靖各府十八縣私人捐款籌建的,記得當時正屋一角,就還留下花垣名士張世準老先生生前所作百十塊梨木刻的書畫板片,附近琉璃廠古董商,就經(jīng)常來拓印。書畫風格看來,比湖南道州何紹基那種肥蠕蠕的字還高一著。此外辛亥以后袁世凱第一任總統(tǒng)時,由熊希齡主持組成的第一任“名流內(nèi)閣”,熊就是我的小同鄉(xiāng),在本城正街上一個裱畫店里長大的。初次來京會試,也就短期住在這個小會館里,會試中舉點翰林后,才遷入湖廣會館。